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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二章 秦家筹谋

    绍绪七年,十一月初八日,大同代王府内书房

    塞北的寒风,裹挟着塞外的沙砾与七年未消的恨意,在王府高耸的朱墙外呜咽盘旋,如同冤魂不甘的低语。

    七年前,隆裕四十八年的那个春天,噩耗如冰锥刺穿了大同城。先是老代王听闻长子丶先代王世子被秘密处死于京城的消息,悲愤交加,呕血而亡;紧接着,不到两月,隆裕帝也龙驭上宾。

    时年三十三岁的次子,在骤失父兄的剧痛与滔天恨意中,仓促袭爵,成为这座塞北雄城的新主人。七年光阴,将刻骨的仇恨深埋于雍容华贵的藩王仪轨之下,此刻,他端坐于紫檀木圈椅中,墨色常服衬得面色沉静如古井,唯有那双望向心腹大将秦烈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炭盆里上好的银骨炭无声燃烧,橘红的暖光碟机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凛冽杀机。

    秦烈,五军都督府右都督丶大同总兵,一身半旧的藏青武官常服,外罩玄色貂裘大氅,风尘仆仆却站得笔直如出鞘的利刃。他面容刚毅,边关风霜刻下深深的纹路,眼神锐利如鹰隼,洞悉着即将踏入的龙潭虎穴。

    明日,他便要奉旨离开这座他视为根基丶苦心经营多年的大同城,前往皇帝绍绪帝坐镇的盛京。那旨意背后的猜忌,如同悬顶之剑。他拖延的十日,已到了极限。但他心中所谋,比皇帝的疑心更深沉丶更致命。

    「殿下,」秦烈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打破了暖阁的寂静,「明日启程,京中局势难测。临行前,有几件紧要事务,需向殿下禀明,并请殿下定夺。」

    代王微微颔首,目光落在秦烈脸上,声音听不出波澜:「秦卿辛苦。大同是根基,京中更是漩涡。讲。」

    「其一,关乎根本。」秦烈开门见山,「殿下手中那五万精锐,乃我等日后依仗。其战力,末将可断言,若运用得当,足抵京营十万之众。如今隐于各处卫所丶庄园,操练不可懈怠,粮秣甲械更需源源不断,秘密供给。此乃重中之重,非至图穷匕见之时,万不可显露分毫锋芒。」

    代王指尖轻叩扶手:「五万抵十万,秦卿信心何来?」

    「殿下明鉴,」秦烈语气笃定,「此军皆由百战边军擢选,以战阵之法严训,装备精良,心志坚韧。反观京营,承平日久,战力几何,殿下当有耳闻。此非虚言,乃末将多年心血所铸。」

    「好。」代王吐出一个字,算是认可,「其二?」

    「其二,关乎马市。」秦烈神色转肃,「平虏卫丶张家口开市在即。此市一成,朝廷将获稳定良马来源,我边军过往在坐骑上的些许优势荡然无存,朝廷军力必然大增,于我大计极为不利。当务之急,必须设法令朝廷觉得开马市风险过大,甚至使其夭折。」

    「如何行事?」代王身体微倾,显出关注。

    「末将已有计较。」秦烈低声道,「关键在于平虏卫与张家口两处。需遣可靠之人,扮作商贾流民混入其中。时机成熟,或制造事端引发冲突,或散布流言称马市乃狄人细作温床,更要精心设局,坐实几桩『通敌』实证,务必将马市描绘成朝廷心腹大患。让朝中主和派也无话可说。」

    「嗯,」代王沉吟,「此计可行。务必周密,不留首尾。那弥合朝堂分歧丶促成开市之人……」

    「正是其三,必除之目标邓修翼。」秦烈眼中寒光一闪,语气却依旧冷静,「此人现任司礼监掌印。殿下或许不知其根底。他乃举人出身,见识手腕俱佳,且不贪财货。此次北狄大军压境,朝中严首辅与袁次辅原本在开市与否上争执不下。严泰出身江南,向来反对;袁罡出身河东,深知朝廷马政之弊,力主开市。此次竟能弥合分歧,一致主和开市,其中邓修翼居功至伟。他不仅与锦衣卫指挥使铁坚交好,在朝中立场虽倾向河东,却与江南亦有缓和,手腕极高。更棘手的是,他在内监开了内书堂,培养了一批如江瀛般识文断字丶精明能干的宦官。此次江瀛亦随兵仗局大使王矩及锦衣卫指挥使铁坚而来,比王矩难对付。宣化战后,陈保身死,内监财路尽入其手,如今除尚宝监曹淳外,几无敌手。此人若在,实为陛下左膀右臂,于我大计阻碍极大。末将……已遣人两度出手,均未成功。」

    代王眉头微蹙:「此人竟如此难缠?他就无父母亲人,无可乘之机?」

    「有。」秦烈回答,「英国公李威身死后,其唯一幼女李云苏,便托付给了邓修翼。」

    「哦?」代王略显意外,「他与英国公府是何渊源?」

    「据查,邓修翼早年是司礼监秉笔张齐从浣衣局提拔之人。张齐在宫外的庶务,多由英国公府打理。想来当年邓修翼常为张齐跑腿,与英国公府有所往来。」

    代王思索片刻,缓缓摇头:「仅为庶务交割,恐不足以让李威将独女托付。其中必有更深缘由,只是我们尚未查清。然,无论如何,此子必除。他在京中根基日深,已成大患。」

    「末将明白。回京后,定寻机了断。」秦烈应承下来,接着道:「其四,关乎兵部。兵部尚书姜白石,必须去职。此人知兵善谋,清廉刚正,深得陛下信任。有他在兵部坐镇,朝廷军队调度有方,如臂使指。丁世晔首鼠两端,不足为虑;曾达已遭陛下猜忌;襄城伯因英国公旧事被边缘化;永昌伯卫定方心思难测,但必不会死忠陛下;英国公府覆灭后,唯馀一个忠勇侯,独木难支。然,只要姜白石在位,这些人便可能被其整合。他若去职,兵部必乱,于我大为有利。切记,非必要,勿取其性命,去职即可。」

    「姜白石……」代王念着这个名字,「此人确是一堵墙。去职之法,需寻其错处,或迫其自请。明年京察,秦卿回京,当留意时机。」

    「是。」秦烈话锋一转,「其五,关乎英国公府余脉。李云玦,乃李威胞弟李武独子。李威死后,李云玦被托付于家父照拂。如今末将与舍弟秦焘皆要奉旨回京,李云玦不宜同往。恳请殿下将其秘密安置于王府,善加看顾,以上宾之礼相待。」

    代王点头:「此乃小事,本王自会妥善安置。」他看向秦烈,目光带着探询,「此人……于我等有何用处?」

    「用处在于其堂妹,李云苏。」秦烈解释道,「李云苏乃李威么女,英国公府唯一存留的血脉。李威身故后,英国公府残存的资源丶人脉丶潜在势力,皆由这位李云苏小姐暗中掌控。此女行踪极为隐秘,末将至今未能探知其下落。但李云玦作为其堂兄,是李武一支的唯一男丁,与李云苏关系匪浅。善待李云玦,便是向李云苏释放善意,亦是未来尝试与之接触丶甚至借其收拢英国公府散落潜势力的唯一可行之途。」

    代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原来如此。李云苏……英国公府最后的执棋者。善待李云玦,便是握住了一条可能通向她的线。本王明白了。」

    「英国公府亦有滔天恨意,可暂为盟友。可中间横隔邓修翼丶河东裴氏等诸多实力,可用而不能始终用。」

    代王看向秦烈,点了点头。

    秦烈继续道:「另有一人务必除去,即李云璜。此人表面身份是李威庶子,实为先太子遗孤,身负前朝血脉,具有争位之政治资本。此乃心腹大患。李威生前将其藏匿极深,过去三年,家父良国公府暗中查访,始终未能寻得其确切下落。推测因其与河东裴家交好,很可能就藏匿在山西境内某处。」

    代王眼中精光微闪:「山西?此人下落,本王会着人继续暗中查访,一旦发现,绝不留情。」

    「谢殿下。」秦烈最后道,「其六,关乎朝局。当与首辅严泰全面合作。严泰政治立场明确,反太子,扶二皇子。如今二皇子彻底失势,严泰惶恐不安,正需倚仗。拉拢严泰,便是拉拢其背后庞大的江南集团。绍绪帝登基,江南出力甚巨。与严泰合作,既能得其助力,亦可麻痹皇帝,使其误判我等意图。」

    「与严泰合作……」代王沉吟,「此人贪婪权位,确可利用。然需小心驾驭,既喂以甜头,更需握其把柄。」

    「殿下明鉴。」秦烈抱拳,「以上诸事,末将以为,可分头行事。京中事务,除邓修翼丶促姜白石去职丶联严泰,由末将及家父良国公府在京中相机运作。至于募兵练兵丶破坏马市丶看顾李云玦丶善待之以为将来联结李云苏之纽带丶追查并铲除李云璜,则需仰仗殿下在大同运筹帷幄。」

    内书房中陷入短暂的沉默。炭火噼啪,映照着两张沉凝的面孔。代王缓缓站起身,走到秦烈面前,目光锐利地直视着他:

    「秦卿,此去盛京,非同小可。陛下对你,对良国公府,猜忌已生。圣心难测,一旦圣意有变……你当如何自处?良国公府又当如何?」

    秦烈神色不变,眼中却掠过一丝决然:「殿下所虑,正是末将心头之患。末将已有计较,万不得已之时,会做断腕之举。」他声音压得更低,清晰而冷静,「若陛下真要对良国公府动手,末将会设法先将舍弟秦焘送回大同。届时,恳请殿下出手,将秦焘丶末将二子秦彪丶秦虓,以及秦焘之子秦虢,秘密送往北狄托付可靠之人处暂避锋芒。此为我秦家血脉存续之计,亦是…为将来留一线生机。」

    代王凝视秦烈片刻,缓缓点头,一字一句道:「好。若真至那一步,本王在,秦家血脉不绝。大同与北狄之间,自有隐秘通道。本王会安排妥当,保你子侄无虞。」

    秦烈深深一揖,这一揖包含了沉重的托付与无声的感激:「末将……拜谢殿下!」

    「秦卿,」代王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最后的嘱托,「京中凶险,远胜边关。皇帝疑你通狄,却不知你心在于我。这份疑心,是掩护,亦是利刃。一步踏错,满盘皆输。切记,慎之又慎,保全自身。大同基业,本王自当竭力经营。愿……天遂人愿。」

    秦烈挺直身躯,目光坚定:「末将谨记殿下教诲。此身此命,早付大业。殿下保重,末将告退。」他不再多言,转身,步伐沉稳而决绝地走出暖阁。厚重的门帘落下,隔绝了内外的寒风与暖意。

    暖阁内,代王独自立于巨大的《九边舆图》前,目光在象徵盛京与北狄的疆域间缓缓移动,指尖依旧摩挲着那枚温润的玉扳指,久久不语。

    七年的筹谋,牵涉的血脉存续,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关键时刻。炭火无声,馀烬明灭,唯有窗外的朔风,依旧呜咽着掠过王府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