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七年,十二月初一日,御书房。
邓修翼向皇帝递交了司礼监陈相书丶鲁迪丶汪东三人在张家口丶得胜堡和平虏卫分别发回来的,军户抽查调研结果。张家口还好,军户逃逸十之一二。得胜堡和平虏卫可以说是触目惊心,军户逃逸十之三四。其实,就在十一月卅日,大同总兵张弼遣心腹家丁携火漆密匣抵京,经锦衣卫指挥使铁坚呈御前。绍绪帝启匣见封面朱标「大同军机密」五字,当即屏退左右独阅。及至邓修翼次日呈报司礼监调查结果,绍绪帝方从袖中取出张弼密疏淡淡道:「且看,此物倒是与你所报印证了。」
绍绪帝然后又扔出了姜白石的自辩疏给邓修翼。
邓修翼很仔细地读完了姜白石的自辩疏和张弼的密疏,知道皇帝如是才不怀疑自己有心帮姜白石,于是道:「启禀陛下,奴婢以为可容姜尚书廷辩。」
「噢,为何?」绍绪帝问。
「陛下明察秋毫,可总有人不长眼。廷辩昭彰天听,姜尚书纵有万般委屈,亦当叩谢陛下予其自陈之机。」邓修翼道。
绍绪帝微微一笑道:「准!初五日,召内阁丶五军都督府丶兵科给事中及都察院掌院御史廷辩。」
绍绪七年,十二月初五,寅时末。
紫禁城笼罩在冬日黎明前最深沉的墨色里。左顺门内,鎏金蟠龙柱下的青铜兽炉吐出袅袅青烟,混合着清冽的寒意,弥漫在肃杀的大殿中。九卿重臣与五军都督府的勋贵们早已按班肃立,绯袍玉带与金甲绣麟在昏暗的宫灯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
丹墀之上,紫檀木御案后,绍绪帝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微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殿中众人的心尖上。司礼监掌印太监邓修翼,一身暗红蟒袍,如同最沉默的影子,侍立在御座旁侧的阴影里,目光低垂。
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压抑着即将爆发的风暴。今日廷辩的主角兵部尚书姜白石,立于文臣班列之前,面色沉静如水,唯有紧握象牙笏板的指节微微泛白,透露出内心的激荡。从上自辩疏到今日廷辩已经过去十日,这十日姜白石无一日不如履薄冰。
直到十二月初三日,裴世宪到府中拜访,带来了邓修翼的消息,姜白石才知道司礼监与总兵张弼的奏报如同两柄重锤,敲碎了掩盖军户流失真相的薄冰。他知道,所有该铺的路,邓修翼已经都给他铺好了,今日便是孤注一掷之时。
「启奏陛下!」一声高亢的嗓音刺破了沉寂。兵科给事中欧阳冰敬率先出班,「臣,欧阳冰敬,劾兵部尚书姜白石三大罪!」
他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字字如刀:
「其一,玩忽职守,勾补失察!怀安城破,军民遭屠,血染城垣!此惨绝人寰之祸,根源何在?皆因宣化丶大同兵力空虚,救援不及!而边镇兵力空虚,首责便在兵部勾补军户不力!大同乃至九边,军户逃亡几成痼疾,朝野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姜尚书身为兵部堂官,执掌军籍经年有馀,对此等动摇国本之危局,可曾拿出雷霆手段?可曾有效遏止颓势?!怀安血案,正是尔尸位素餐丶玩忽职守酿成的苦果!此乃罪一!」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御座,声音激越:
「其二,欺罔君上,文过饰非!怀安之殇,震动朝野!陛下天威震怒,垂询边事!值此危殆之际,身为兵部尚书,本当痛陈积弊,直指沉疴,以求陛下圣裁,力挽狂澜!然,臣斗胆揣测,」他刻意用了「揣测」二字,规避了信息来源问题,将指控建立在逻辑和预设上,「姜尚书为推卸罪责,其自辩之辞,必是百般开脱,竭力粉饰!或将罪责尽推于边将无能,或言积弊深重非一日可解,甚或将流失军户之数轻描淡写,以图蒙蔽圣听!若其疏中果有此类不实之言,避重就轻之举,则非仅失职,实乃欺君罔上之大不敬!此乃罪二!」
他将「欺君」的成立,巧妙地系于一个预设:姜白石的自辩疏必然粉饰太平。这是基于人性弱点和政治常态的合理推论。
「其三,怠惰因循,祸国殃民!军户乃卫所根基,兵部乃武备枢机!姜白石位居尚书之职,手握重权,却对军户流失丶卫所崩坏之危局,多年来束手无策,无所作为!坐视边防空虚,坐视强敌窥伺,终致怀安惨祸,生灵涂炭!此等怠惰因循,非止无能,实乃祸国殃民!若再纵容其尸位素餐,则九边危矣,社稷危矣!此乃罪三!恳请陛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以安边陲,以慰忠魂!」
欧阳冰敬言毕,退回班列,殿内一片死寂。他的攻击,立足公开的灾难丶公认的问题丶对官员自辩本性的预判以及对其职位责任的无限上纲上线,逻辑链完整,气势逼人,且完全避开了任何需要机密数据支撑的具体指控。邓修翼垂着目听完,心中一晒。
紧接着,都察院右都御史潘家年出列,他面容肃穆,声音沉稳。
「陛下,」潘家年先向御座一揖,随即目光落在了兵部尚书姜白石身上,「欧阳给事中所劾,句句切中时弊,直指要害!怀安血案,根由确在兵备废弛,军户流失!兵部,总揽天下军务,勾稽军籍丶核补军丁,乃其无可推卸之天职!」
他话锋一转,直指姜白石与都察院的关系,这是都察院面对指责时的经典甩锅套路:
「姜尚书,你必当自辩,或言积弊深重,或言掣肘重重。然,本官敢问一句:面对九边卫所军户流失丶军田侵占丶军械亏空等重重积弊,你身为兵部之首,可曾以部堂之尊,行雷霆之举,强力督责我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对上述情弊进行切实丶持续丶深入的巡查弹劾?!」
潘家年向前微微一步,「都察院固有风闻奏事丶巡查地方之权!然,军务繁杂,关涉机密,若无兵部主动行文,提供线索,指明要害,划定范围,御史巡查便如大海捞针!兵部可曾积极行文,详列疑点,恳请都察院协查?可曾就重大军务弊案,移文都察院,请求彻查?可曾持续追踪,督促进展?!」
他接连三个「可曾」,掷地有声,将责任完全推给兵部的不作为:「若你兵部行文有力,移案及时,督责不懈,我都察院焉能不尽心履职?然,据本官所知,兵部于此等关乎国本之大事上,鲜有主动,鲜有作为!既不积极提供线索,又不强力督责跟进!致使都察院虽有巡查之心,却常感无从着力!姜尚书,怀安之殇,你兵部督责我都察院巡查不力,沟通不畅,亦是重大失职!此责,你如何推脱?!」
潘家年的攻击核心,在于制度性的推诿。他强调都察院需要兵部的「主动」和「配合」,将巡查不力的责任,巧妙地丶且符合官场惯例地,反扣在姜白石「不作为」的头上。这时,连沈佑臣都忍不住要嗤笑了。
潘家年退回班列,与欧阳冰敬的激烈形成了沉稳而更具压迫感的呼应。两人的攻讦,一浪高过一浪,将姜白石牢牢钉在了「失察」丶「欺君」丶「怠惰」丶「推诿」的耻辱柱上,而这一切,都建立在公开信息丶制度常识丶人性预判和官场生态的逻辑之上。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姜白石身上。只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殿内凝重的空气和如山压力一并吸入肺腑,再缓缓吐出。
他捧着那本早已准备好的厚厚的丶承载着他所有辩白与反击希望的卷册,稳步走到冰冷的御阶之下,撩袍端带,重重跪倒。他没有立刻反驳秦烈,而是将手中的卷册高高举起,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竟压过了殿中的私语:
「陛下!臣姜白石,恭聆圣训,亦听欧阳给谏丶潘总宪之劾词!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然,臣亦有肺腑之言,不敢不陈于御前!」
「欧阳给谏言臣『玩忽职守』丶『怠惰因循』,致怀安血案,九边危殆!臣,万死不敢辞其咎!身为兵部尚书,军户流失,卫所空虚,确乃臣失察之过!」他先坦然承认总体责任,随即话锋一转,展开手中的《九边军务弊案纪要》,「然,臣绝非坐视不理,尸位素餐!自绍绪五年元月,臣奏请核查全国军户,便深知军户乃国朝武备之本!两年来,兵部就整饬军户丶勾补逃军事宜,向九边各都司卫所发出正式行文丶部咨,总计一百一十七件!仅大同府一地,便有部咨一十九道!其中,明确要求核查军田侵占丶严惩冒名顶替丶追索逃军者,便有七道!此皆有案可稽,存档可查!臣今日,便带来其中关键部咨抄录,请陛下御览!」
他将准备好的兵部卷宗高高举过头。绍绪帝微微抬手,邓修翼便缓步走到姜白石面前,接过了卷宗,躬身敬呈到御案之上。
随后,姜白石目光扫过秦烈和丁世晔所在的武将班列,语气沉重:「然,臣痛陈!兵部所发部咨,地方卫所阳奉阴违者有之,虚与委蛇者有之,甚至公然以『军务繁忙』丶『恐激兵变』为由,敷衍搪塞丶拒不执行者,亦不在少数!五军都督府于兵部请求协查丶督办的移文,回应者亦寥寥!臣非推诿,实乃政令难出京师,更遑论达于边陲卫所!此非臣一人之力可扭转之积弊!怀安之痛,臣心如刀绞,然其根源,绝非兵部一家之『怠惰』可囊括!」
「至于欧阳给谏所疑臣『欺罔君上,文过饰非』,」姜白石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向御座,声音清晰而恳切,「臣之自辩疏,字字泣血,句句锥心!绝无半分粉饰推诿之意!臣深知军户流失之巨,已伤国本!故在疏中,臣据实陈奏:自绍绪四年至七年,全国在册军户,已由八十六万七千户,锐减至七十万九千三百户!其中,九边重镇逃亡尤甚,大同府尤剧!此数,乃臣汇总各卫所残缺黄册丶历年勾军记录,并参照部分尚能信任之御史零星奏报,呕心沥血,反覆核验所得!虽不敢言毫厘不差,然其反映之大势,触目惊心!臣岂敢,又岂能,在陛下面前,在怀安数万冤魂面前,轻描淡写,文过饰非?!」
他直接抛出了密折中经过「处理」但仍触目惊心的核心数据,既回应了「欺君」的预设指控,也首次向朝堂公开了兵部掌握的军户流失严重程度,其坦诚和数据的震撼力,让不少朝臣倒吸一口凉气。这比欧阳冰敬模糊的「严重」指控具体百倍!
最后,姜白石的目光扫过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昙望,略略停顿后,又转向都察院右都御史潘家年,声音带着愤懑:「潘总宪!您方才质问本官,可曾『强力督责』都察院巡查?可曾『积极行文』丶『移案及时』丶『督责不懈』?好!那本官今日便当着陛下与满朝诸公之面,问您一问!」
他翻开《九边军务弊案纪要》的特定一页,手指重重地点在上面。「自绍绪五年至七年十一月,兵部就各卫所军户异常流失丶军田疑遭侵占丶军饷冒领等情弊,累计向都察院正式移送可疑案牍丶协查公文,总计——二十七件!其中,涉及大同丶宣府等九边重镇的,便有十五件!每一件,皆附有初步查证线索丶疑点说明及请求协查的具体事项!兵部存档之移送文书编号丶日期丶事由,皆在此册,王丶潘两位总宪,可要当庭核对?!」
姜白石不给潘家年开口的机会:「然则!都察院就兵部此二十七件移文,给予明确书面回复丶反馈协查进展者,几何?——不足五件!深入边陲卫所,实地查访军户逃亡实情丶丈量可疑被占军田丶彻查军饷发放漏洞的十三道监察御史,又有几人?!潘总宪!您身为都察院掌印重臣,可敢指天誓日,言都察院上下,于此关乎国本之军务巡查上,已竭尽全力,无分毫懈怠推诿之处?!可敢言,兵部之移文,在都察院案头,未曾积压尘封?!」
他的质问如同连珠炮,每一个数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王昙望和潘家年的脸上。姜白石用首次公开的丶具体的公文往来数据,彻底粉碎了潘家年「兵部不主动丶不作为」的甩锅言论,将「巡查不力」的矛头,狠狠地扎回了都察院自身!
姜白石言毕,重重叩首于地:「陛下!臣自知罪责深重,然所言句句属实,皆有案牍为凭!是罪是罚,恭请圣裁!」他伏地不起,宽阔的背脊在绯红官袍下微微起伏。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他掷地有声的反击和那些冰冷残酷的数字,还在梁柱间回荡。潘家年脸色铁青,嘴唇翕动,竟一时找不出反驳之词,彻底语塞!欧阳冰敬的「欺君」预设,在姜白石主动坦承的惊人数据面前,也显得苍白无力。姜白石的反击,以密折中的核心数据为武器,精准丶猛烈丶且无可辩驳。
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昙望刚想拱手说话,在他前面列班的内阁首辅严泰缓缓出列。
严泰步履沉稳,面容沉静如水,仿佛殿中方才激烈的攻防与他无关。然而,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将矛头精准地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陛下,」严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首辅特有的丶令人无法忽视的威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姜尚书方才自辩,痛陈军户流失之巨丶整饬之难,更详列兵部历年举措,其情可悯,其志……或亦可察。」他先给姜白石一个「情有可原」的台阶,随即话锋一转:「然!正如姜尚书所言,此等动摇国本之积弊,确非一日之寒!冰冻三尺,岂是区区数年懈怠所能致?」
严泰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次辅袁罡的脸庞,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陛下!臣犹记得,绍绪五年!那正是整饬军务丶正本清源之关键年份!」严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历史的沉重感,「彼时,兵部姜尚书,洞悉军户流失之危,深知卫所崩坏之患,力排众议,上呈《请行全国军籍大普查疏》!此疏立意高远,切中时弊!若能施行,则军户实额可清,逃亡根源可溯,冒名顶替丶侵占军田等积弊,亦可望一举廓清。此乃固本培元丶强军安邦之百年大计!」
众人听得一阵迷糊,包括绍绪帝。今日之有此廷辩,不正是因为内阁票拟支持欧阳冰敬吗?严泰怎麽此刻改弦易张,开始支持姜白石了?
「然则,袁次辅,当时内阁议政,正是你,以『朝廷钱粮有数,不可两线并举』为由,力主将户部『鳞册大造』列为国朝首要急务!亦是你,以『太子殿下关注鳞册,意在澄清田亩赋税,此乃社稷根本,不可分心』为辞,断言兵部军籍普查『恐扰边镇』丶『耗费巨大』丶『非当务之急』!更是你,以内阁次辅之权,联合数位阁臣,生生将姜尚书此等救国良策,压于案牍之下,束之高阁!」
严泰的指控,不再含糊其辞地说「有人」,而是直呼其名「袁次辅」!更致命的是,他精确地点出了袁罡当年阻挠的关键论据:钱粮限制和政治站队!这等于当众揭露袁罡为了迎合太子,确保河东党在清丈田亩丶争夺财源上的优势,而刻意压制了同样重要甚至更紧急的军备整饬!
「袁次辅!」严泰的声音带着痛心疾首的质问,「户部清丈田亩,固是国政要务!然兵部整饬军籍,难道就不是关乎九边安危丶社稷存亡的燃眉之急?!朝廷钱粮再是紧张,难道连一次关乎百万大军根基的普查都支撑不起?!太子殿下关注民生赋税,自是仁德!然军备废弛,边关不靖,民生赋税又从何谈起?!当年若非你执意阻挠,致使良机错失,何至于今日军户流失近半,卫所形同虚设,乃至怀安惨祸,血染边城?!此中因果,袁次辅,你今日面对陛下,面对姜尚书,面对这满朝文武,面对怀安数万冤魂,可还有何话说?!」
这一击,不仅将袁罡置于当年决策失误的责任中心,更将其行为与怀安血案隐隐挂钩,打击力度远超之前!整个朝堂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脸色骤然变得极其难看的袁罡身上。
潘家年等江南党人眼中闪过一丝快意,而沈佑臣等河东党人则面露忧色。姜白石伏在地上,心中五味杂陈,严泰固然是利用了他,但也确实点出了当年功败垂成的关键,次辅袁罡的阻挠。
严泰说完,对着御座深深一揖,退回班列,留下一个巨大的丶充满火药味的沉默,等待着袁罡的回应。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谁都没有发现,绍绪帝此时的脸已经沉了下来。
严泰的诛心之论如同重锤落下,殿内死寂,所有目光聚焦袁罡。袁罡的脸色在严泰话音落下时已是一片铁青,眼中怒火与冷意交织。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气血,稳步出列,步伐甚至比严泰更显沉稳。他没有立刻驳斥严泰,而是先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被冤屈的沉痛:「陛下!臣,惶恐!」这一声「惶恐」,并非畏惧,而是对严泰指控的愤慨与不认。
他直起身,迎向严泰,声音不高,但十分清晰:「严阁老贵为首辅,执掌枢机,一言一行关乎国政!今日却为党争之私,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将老臣一片公忠体国之心,污为阻挠良策丶贻误军机!臣,万难苟同!」
「陛下,严首辅言绍绪五年姜尚书请行军籍大普查乃『救国良策』,臣且问!」袁罡语速加快,「隆裕四十七年,先帝在位时,便已倾举国之力,行过一次规模浩大的全国军户普查!彼时耗费钱粮几何?扰动边镇几何?耗费时年几何?满朝文武,记忆犹新!至绍绪五年,不过区区七年之隔!军户制度纵有流弊,岂能在短短七年间便崩坏至需再次举国大动干戈之地步?!此非劳民伤财,重复扰攘,又是什麽?!」
他抬头看向御座,语气恳切中带着质问:「陛下明鉴!反观户部『鳞册大造』!自隆裕四十二年起,迄今已逾十年未曾全面厘清!田亩隐匿,赋税流失,江南豪强兼并,小民困苦!此乃动摇国朝财赋根基丶滋生地方豪强丶埋藏社稷动荡之源的大患!其紧迫性丶危害性,岂是七年内刚刚普查过一次的军籍所能比拟?!」
袁罡的声音带着痛心疾首的控诉:「绍绪五年,国库非充盈!北疆虽暂无大战,然狄虏狼子野心,边军枕戈待旦,钱粮消耗甚巨!朝廷之力有限,岂能同时支撑鳞册丶军籍两场举国大普查?!严阁老身为首辅,当知统筹全局丶权衡轻重缓急之道!鳞册大造,刻不容缓,关乎国计民生之根本!军籍覆核,纵有必要,亦可待鳞册初定丶国库稍裕之后,由兵部会同都察院丶地方,行更精准丶更节省之核查!此乃老成谋国丶量力而行之策,何错之有?!岂能如严阁老所言,污为『阻挠良策』?!」
他成功地将当年决策重塑为在资源限制下「先民生后军务」的合理选择,并用鳞册拖延十年远超军籍普查间隔的事实,强调了鳞册的优先性。
袁罡话锋一转,矛头直指严泰的失职和姜白石的懈怠:「更令臣不解者!严阁老既知军籍积弊,绍绪五年时为内阁首辅,手握票拟之权!若严阁老真视姜尚书之请为『救国良策』,当时为何不据理力争,力排众议,力促施行?!您当年默然不语,今日却来指责老臣『阻挠』,岂非首鼠两端,事后诸葛?!」
他旋即转向伏在地上的姜白石,语气凌厉:「至于姜尚书!你当年提议被搁置,或因时机,或因财力,然此非你懈怠渎职之藉口!你身为兵部尚书,手握管理军籍之权柄!纵不能行全国普查,难道就束手无策?!」
袁罡的质问如同连珠炮:
「为何不持续上奏,分阶段丶分区域行重点核查?大同丶宣府等九边重镇,军户流失最剧,为何不集中兵部丶都察院之力,优先彻查?!」
「为何不严令各卫所定期上报军户实额丶逃军数目,并派员抽查?兵部自有职司官吏,岂能事事依赖举国大动?!」
「为何不强力督促都察院?!方才你自辩移送案牍数十件,然都察院懈怠,你身为兵部堂官,手握兵权,为何不据实参劾都察院及失职御史?!为何不直奏御前,请求陛下督责?!」
「整整三年!三年时间!你姜白石在兵部尚书任上,除了一纸被搁置的普查奏疏和那些石沉大海的行文移牍,可曾拿出半分雷厉风行丶刮骨疗毒之决心与手段?!直至今日,怀安血染,边防空虚,你方来痛陈积弊!此非怠惰因循,玩忽职守,又是什麽?!酿成今日之祸,你姜白石,难辞其咎!」
袁罡最后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声音沉痛而决绝:「陛下!臣当年议缓军籍普查,乃为顾全鳞册大局,权衡国用轻重!绝非为一己之私!然姜白石身在其位,不谋其政,畏难苟且,坐视军务崩坏至此,实乃大过!严阁老今日翻此旧帐,攻讦同僚,其心可诛!还请陛下明察秋毫,勿使忠贞蒙垢,亦勿令尸位者脱罪!」
他不仅成功洗刷了「阻挠」的指控,将之重塑为顾全大局,更将严泰扣上了「党争诬陷」的帽子,同时将姜白石钉死在了「三年不作为」的耻辱柱上,反击凌厉而全面!
殿内气氛紧绷到了极点。袁罡的反驳,以历史事实和现实紧迫性为盾,以严泰当年不作为和姜白石长期懈怠为矛,攻守兼备,气势丝毫不输于严泰。
内阁两位巨头的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火花四溅。一场围绕军户流失责任的廷辩,彻底演变为最高层的党争对决。姜白石伏在地上,只觉得那无形的压力几乎要将他碾碎。
而这时,邓修翼却轻轻松了一口气,不怕严泰和袁罡下场,只怕他们不下场。如今河东丶江南还没下场的只有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昙望了。不过邓修翼觉得已经够了,绍绪帝应该明白,姜白石是两边弃子,两边都要置他于死地。
此时户部尚书范济弘因为被提到了鳞册大造事,也不得不出班,语气相对缓和,但绵里藏针:「陛下,军户流失,军饷虚耗,国库亦深受其累。兵部管理军籍乃本职,勾补不力,致兵额亏空而饷银照支,此中漏洞,兵部难辞其咎。姜尚书自辩疏中亦承认管理有疏漏之处,还望陛下明察其责。」范济弘从钱粮角度切入,坐实姜白石的行政责任,虽不猛烈,却直指要害。
殿内气氛胶着。工部侍郎沈佑臣看着挚友被多方围攻,心急如焚,几次想开口为其辩解一二,尤其想指出当年普查受阻非姜白石一人之过。但他眼角馀光却瞥见御座旁的邓修翼。
那位掌印太监依旧低眉顺目,仿佛泥塑木雕,只是在那深垂的眼帘下,一道极其细微丶却无比清晰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针,瞬间刺中了沈佑臣。那目光里没有任何言语,却传递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噤声!沈佑臣心头一凛,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而五军左都督丁世晔,自始至终如同铁塔般矗立在武将班列首位,面色冷硬,不发一言,仿佛殿内的唇枪舌剑与他无关,只冷眼旁观着这场文臣之间的厮杀。
绍绪帝将殿下众人的神态尽收眼底,眼神深邃难测。他轻轻敲击御案的手指停了下来,目光落在姜白石身上,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姜白石。」
「臣在!」姜白石声音微颤。
「尔身为兵部尚书,军户流失丶卫所崩坏丶怀安惨祸,失察之责,领导之过,无可推诿!欧阳冰敬所参『玩忽职守』丶『怠惰因循』,袁次辅所质『身在其位不谋其政』,皆非虚言!尔纵有千般理由,难掩数年任上,举措乏力,督责不严,畏难苟且之实!」
皇帝略作停顿,让裁决的份量沉入每个人心底:「着,免去姜白石兵部尚书之职!念其自辩尚属坦诚,于积弊根源亦有所洞察,且愿戴罪效力……降为正三品兵部侍郎,于部内行走,协助署理部务!专责整饬全国军户丶勾补军丁事,以观后效!」
皇帝的声音转冷:「罚俸一年,以儆效尤!所领侍郎俸禄,暂行停支!待尔整饬军户初见成效,奏报御前,经朕核验后,方予复支!着即日起,于兵部衙署内闭门思过三日,上《罪己陈情疏》,深剖己过,三日后再行履职!」
「姜白石,此乃朕予你最后之机会!望你洗心革面,戴罪图功!若再懈怠因循,或整饬无功……二罪并罚,决不宽贷!」
「臣……叩谢陛下天恩!罪臣定当呕心沥血,以赎前愆!万死不辞!」姜白石重重叩首,声音带着劫后馀生的颤抖和沉甸甸的压力。
「右都督秦烈!」绍绪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
「臣在。」秦烈心中一凛,立刻躬身出列,姿态恭谨,但眼底深处难掩一丝不安。
皇帝的训斥如同淬毒的鞭子,精准地抽打在秦烈最痛的伤口上:「怀安血染,满城尽屠!此乃国朝之耻,朕心之痛!」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你,秦烈!身为大同镇总兵官,节制一方!怀安城,就在你大同防区之侧,近在咫尺!当北狄游骑奔袭怀安,烽燧告急之时,尔麾下铁骑,为何迟迟不至?!」
殿内死寂,皇帝的质问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朕问你!是边关军情传递有误?是你大同兵马被死死缠住,分身乏术?还是……你心存犹疑,畏敌怯战?!怀安城破之前,你的援军,究竟在何处?!」
秦烈脸色瞬间惨白,额头渗出细密冷汗。这正是他最无法自圆其说之处!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大同也受袭扰,想强调路途艰险……但皇帝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只是今日他未发一言,他实在不知道为什麽突然皇帝会向自己发难。
「待到城破人亡,血染残垣,你才姗姗来迟!面对一片焦土,数万冤魂!尔身为勋贵,坐镇大同,手握重兵,却坐视友邻陷落,生灵涂炭!此乃见危不救,驰援不及之大过!」皇帝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字字诛心!
「更令朕心寒者!」绍绪帝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秦烈灵魂深处,「前番御前奏对!你身为统兵大将,不思引咎自责,反而言辞闪烁,一味将罪责推于兵部军户不足!将怀安之殇,尽归咎于『兵力空虚』四字!尔之担当何在?!尔之愧悔何存?!此等推诿塞责之行径,非止无能,实乃无勇亦无义!尔秦家可对得起高祖皇帝所赐之国公府之勋衔?可对得起阵亡将士在天之灵?!」
皇帝的斥责,如同剥皮抽筋,将秦烈「救援不力」和「御前推诿」两大罪责赤裸裸地暴露在满朝文武面前!尤其是「见危不救」丶「无勇无义」的定性,对一位以军功起家的勋贵将领而言,简直是致命的羞辱!
「秦烈!」皇帝的声音带着最后通牒般的压迫感,「边镇重责,系于忠勇担当!尔今之所为,朕甚失望!朕念你往日微功,暂不夺尔职爵……然,尔需好生反思,戴罪履职!若再有不效,或边关再生此等坐视友邻罹难之事……」皇帝停顿片刻,森然道:「则新帐旧帐,并尔今日御前推诿之过,朕必一并清算,严惩不贷!好自为之!退下!」
这是赤裸裸的终极警告!剥夺了一切辩解的空间,只留下「好生反思」的虚名和「下次必死」的沉重枷锁!
秦烈心头剧震,思虑百转,为何突然皇帝的火就冲着自己来了?
但是,该演的戏,必须要演。
秦烈掀袍跪伏,肩头颤动,声音透露出惶恐不安:「臣……臣万死!臣……有负圣恩!有负将士!罪该万死!谢……谢陛下不罪之恩!臣……定当反思,以……以报陛下天恩!」
他知道,皇帝在暗示他应该辞职谢罪,但是此刻的他不能辞职,所以他不知道皇帝还有什麽后手。让他害怕的是,今日这个姜白石的自辩准备太充分了,虽然姜白石被去掉了兵部尚书的职,但是秦烈根本没有将姜白石给杀死。
更令他焦虑的是,姜白石降职后专司军户整饬!此人手握兵部档案,若借查军户之名深挖大同,代王府与秦家那些不能见光的勾当,将一览无馀。他不敢再想,只觉灭顶之灾悬于一线。
「兵科给事中欧阳冰敬,」皇帝的声音冰冷,「弹劾大臣,是其本职。然所参之事,虽有实据,亦有夸大失实丶言辞过激之处。着,罚俸半年,以儆效尤!望尔日后奏事,据实而言,公允持正。」
欧阳冰敬松了口气,虽然被罚,但总算未被重惩,连忙叩首:「臣谨遵圣谕!谢陛下隆恩!」
最后,绍绪帝的目光掠过殿中群臣,沉声道:
「军户流失,卫所废弛,乃动摇国本之祸!朕意已决,必当彻查整饬!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昙望!」
「臣在!」王昙望立刻出班。
「朕命尔总督此事!督率十三道监察御史,分赴九边及各都司卫所,严查军户实额丶军田侵占丶军械仓储丶军官贪墨等诸项积弊!务求翔实,据实奏报!不得徇私,不得敷衍!」
「臣遵旨!定不负陛下重托!」王昙望肃然领命。
「退朝!」随着内侍一声高唱,这场惊心动魄的廷辩终于落下帷幕。
姜白石随着退朝的人流走出左顺门。寒风扑面,他紧了紧官袍。降职留用,如履薄冰。目光无意间与远处正欲离去的邓修翼短暂交汇。那位掌印太监深如寒潭的眼眸中,此刻竟含着一丝极淡丶却不容错辨的暖意与肯定,对着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姜白石心头微震,一股复杂的暖流悄然涌过。他也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随即转身,迎着凛冽的晨风,大步向宫外走去。前路艰险,但并非孤军。
次日,一道命令从司礼监发出。数日后,宣化镇某卫所悄然入驻两名「粮秣文书」,蓟州驿馆新到一队「贩马商人」,皆是御马监精干乔装。他们怀揣盖有司礼监火漆密印的指令:「查军户流失之弊,凡涉官将勾结丶私占军田丶通敌疑迹,密报直达邓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