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七年,十一月廿四日,姜白石上了自辩疏,详细陈述了自绍绪五年来兵部对勾补军户的具体措施,也详细写了全国各卫所现有军户情况,并列举了哪些卫所在具体执行中较为得力,哪些卫所可能存在上下其手之事,其重点讲了大同的情况。
其第二段则详细列举了各巡查御史的巡查回报情况,这次他根本没有分党派,尽按是否得力予以陈述,可以说无论江南还是河东能打则打,根本不怕得罪人。
第三他提出趁着和北狄开马市之际,两国短期不会交战,应该进行全国军籍普查,恳请锦衣卫介入。
最后,他提到自己无党无群,请皇帝同意廷辩。这个摺子是密折上的,直达御前。
绍绪帝看着姜白石厚厚的自辩疏,一串又一串的数字,直看得他头疼。读了一遍,脑中大致有了姜白石勤于任事的特点,但是还辩不清其中的数字是否有问题,他便丢在了一边。如是一丢,便丢了五六天。
绍绪七年,十一月廿八日,内书堂。
邓修翼静静站在内书堂的后门,听着裴衡在里面教习小内监们如何制诰,他抬头望着天,雪花纷飞,天色如铅灰一般。他的心绪飘得很远,很远到大漠,不知道现在苏苏那里是不是大雪纷飞。
他裹了一下身上的玄色狐裘,每年冬天站在内书堂后门时,都很冷。但他给自己立了规矩,每五日有空时,必来此立堂,唯如此才能让里面这些小内监知道他始终关注着内书堂的修习,让他们不能心生懈怠。
内书堂里面,裴衡收了声音,他早已经发现了邓修翼站在后门,只是当时他还有课程没交完,不能立停。现在小内监已经开始练习,他便停了,走出内书堂教室前门,和邓修翼隔着长廊看着他。
门开之时,邓修翼已经回神,转身看向裴衡,向他拱手。裴衡亦向邓修翼拱手,深深弯下了腰。这是裴衡受命来内书堂教习以来,第一次裴衡向邓修翼行如此大的礼,邓修翼心中略有惊讶。但是他仍站着未动。裴衡向他走来。
「邓掌印,可否借一步说话?」裴衡道。
邓修翼定目向他望去,裴衡生得甚好,否则也不会有河东檀郎般的儿子裴世宪,也不会有被长宁公主一眼相中的裴世衍,更不会有京中娴静花之称的裴世韫。邓修翼点点头,伸手请裴衡去司礼监他的书房。
穿庭而过时,裴衡才觉得寒风生冷意,想到这几年来,每次邓修翼站在后门外立堂时,都是吹着这样的冷风,从不进书堂内,裴衡才觉得邓修翼每次是如何生受这样的冷风。他再看向邓修翼的背影,在回想第一次见他时,真没觉得他如此之瘦。
进到书房,暖意扑来,裴衡才把脑中的念头抛掉,打量起邓修翼的书房,素净地让人惊讶。
北窗下,一方书案,案上只有砚台丶笔架丶笔洗丶水盂。东西两侧立着书架,东书架上皆是史书丶西书架上便是各类典章。各种书房装饰全无,独独特别,便是书架上有一尊半掌高的侍女玉雕,玉色虽温润,但一看便知并非什麽贵重之玉,也不知道邓修翼为何要将此玉摆在书架上。
书房里有两把普通的椅子,中间一张茶几,想来是邓修翼与内官各监司局掌事太监谈话时,需用之家具。邓修翼示意裴衡请坐,于是裴衡便坐在了客椅之上,而邓修翼与其对坐。
小全子前来奉茶,邓修翼亲自给裴衡沏上,而自己则接过了小全子递来的温水,裴衡才知道邓修翼竟然连茶都不饮。
邓修翼不开口,只微笑地看着裴衡。
裴衡吸了一口气道:「裴某想辞官,请掌印相助。」
邓修翼拿起杯子正要喝水的手一顿,然后又自然地送到唇边,抿了一口,道:「为何?」
「上月襄城伯府将小女从镇北侯府接出,送归宗,如今文书已经办妥,某在京中并无牵挂。如此朝局,某既不能铁肩担道义,亦不能双手扶苍生。不如挂印而去,寻个书院做山长。」裴衡不能告诉邓修翼,裴世韫是英国公府送回来了。
「则序兄可知裴编修的打算?」邓修翼问。
裴衡不知道自己的大儿子裴世宪竟然和邓修翼如此熟稔,眼中透着惊讶,口中却诚实地道:「犬子尚未归京。」
「裴桓老可知?」邓修翼又问。
裴衡更惊讶了,邓修翼居然连自己父亲都知道,莫非邓修翼知道这京中河东的世家,实际上都听命于在山西的父亲?这次他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邓掌印何出此问?」
「某记得裴编修在此职上近二十年了吧?」
「是。」
「编修若去,河东虽仍有魁首,但于裴家则失大助益。则序尚未入仕,编修何不再忍耐三年?」
「实是无趣。」
「编修为何与某言?你我交浅,未免言深了吧。」
「明年京察,严首辅不会动我,河东必当留我。而我实想挂印而去,唯有掌印可以运作。」裴衡实诚地说。
「自绍绪四年起,裴编修在内书堂教习小内监已三年有馀。三年来,编修从不屑一为,到倾力而教,是因内监好学?还是因颇有所得?」邓修翼又问。
裴衡长叹一口气,确实如邓修翼所言。
第一次领命而来,他实觉屈辱。堂堂两榜进士,翰林编修,却因皇命前来教太监们读书。他还记得他第一次来说,邓修翼向他躬身行礼,他明白这个礼是邓修翼替小内监们行的拜师礼,他当时几乎是甩袖而去。
后来每每邓修翼来立堂时,都在他下课后,向他拱手,他也只是敷衍回应。
真让他有所改变的是裴世衍被逼尚了长宁公主后,袁罡与他详谈,他才知道自己的不通人情世故,和裴家对功名的追求,让他生生浪费了邓修翼为裴世衍争取的时间。
再后来便是内书堂的考校,朱原吉丶陈待问丶曹应秋丶江瀛等学成后,往来各衙门的沟通,他们代表了新一代的内监,不是朱庸年代的内监,而是真正邓修翼年代的内监,知礼数丶懂政务丶会变通丶能弥合。
这个时候裴衡才突然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学问,若不能成为造福百姓的政务处理,读书也不过就是怡情养性的内圣而已。不,连内圣都不算,若自省,自己对李云苏母亲林氏那种暗戳戳的心思,算什麽圣?情圣?觊觎他人宗妇,自己却娶妻生子,又算什麽情圣?
当是时,他不走。因为女儿还在镇北侯府,如果自己一离京,恐怕女儿此生所有的凭仗都没有了。如今,女儿安然而归宗,自己还有什麽牵挂?自己简直不堪一用。
裴衡想了很久,一直不语,邓修翼也不着急,只自己喝着温水,等裴衡开口。最后裴衡道:「做君子言,实有所得。」
邓修翼点了点头,道:「那便等则序兄回京。若编修仍有此意,某再转圜。」
裴衡向邓修翼拱手,和他谈话,裴衡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感,如此能结束谈话,对裴衡来说,竟是舒出了一口气。如是,他便告辞而去。
邓修翼一直送他出了司礼监,看着他萧索的背影而去。裴允中此人,学问虽好,真非能吏。
十一月卅日晚,裴世宪回京了。
他先去了裴府拜见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然后看到了自己归宗的妹妹裴世韫。此时裴世宪才知道裴世韫能够顺利归宗是因为李云苏拿捏了曾令荃。裴衡也讲不清楚为何李云苏能够拿捏曾令荃,裴世宪便放下了追问的心。
此后裴衡便向儿子说了自己想要辞官的想法,裴世宪知道自己的父亲心里的绝望达到了一种极致。但是此事风险极大,如果绍绪帝认为这是裴家对皇帝的怨怼,那麽裴世衍也会受到牵连。
烛火摇曳,映照着裴衡疲惫而决绝的脸。裴世宪听完父亲欲辞官归隐的打算,沉默良久。书房内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窗外,绍绪七年的雪无声地覆盖着庭院。
裴世宪缓缓起身,走到父亲面前,撩袍,双膝跪地,深深叩首。
裴衡一惊:「则序!你这是作甚?快起来!」
裴世宪并未起身,抬起头,目光沉静而痛楚地望着父亲:「父亲,儿深知您心中苦楚。六年如履薄冰,二弟尚主形同囚禁,三妹归宗虽幸然亦蒙尘……桩桩件件,皆如利刃剜心。您想挂印而去,觅一方清净,儿岂能不知?岂能不痛?」
他声音低沉,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然,父亲,此举万万不可!此时辞官,非但不能得清净,反恐招致滔天大祸,倾覆我裴氏一门!」
裴衡眉头紧锁,嘴唇翕动,想要反驳,却被儿子眼中那超越年龄的沉痛与洞悉慑住。
「其一,此乃授人以柄,直刺帝心!」裴世宪声音陡然锐利,「二弟尚主之旨墨迹未乾,三妹归宗之议馀波未平。值此微妙之际,您身为家主丶翰林清流,骤然请辞,陛下会如何想?朝野会如何看?『心怀怨望,以退为抗』!这便是递到陛下案头丶堵也堵不住的悠悠众口!
陛下本就……本就对我裴家心存忌惮,此一举,无异于坐实了『裴家不满天家联姻,心存异志』之罪名!届时雷霆之怒降下,首当其冲的,便是尚在公主府如履薄冰的二弟!父亲,您忍心看他因您一时之念,再遭无妄之灾,甚至……性命之虞吗?」
提到裴世衍,裴世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最沉重的砝码。
裴衡身体猛地一震,脸色瞬间惨白。儿子的话像冰锥,刺破了他绝望中求生的幻象,将最残酷的可能赤裸裸地摊开。世衍……那个被压死的儿子……
「其二,此乃自毁根基,断我裴氏京中之脉!」裴世宪继续剖析,语气转为沉痛,「父亲,您虽困守编修之位,然翰林清贵之名仍在,两榜进士之身仍在!此职,便是我河东裴氏在这京城中枢,最后一块立足之地,一道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声音!您若去,裴家在京师,便只剩一个被圈禁的驸马!成了真正的无根浮萍!祖父在河东运筹帷幄,亦需您这双在京城的眼睛和耳朵!失了此位,我裴家于朝堂,便如盲人瞎马,任人宰割!消息断绝,何以自保?何以图存?」
裴衡颓然靠向椅背,眼神涣散。儿子的话,精准地击中了他潜意识里对家族责任的那份牵绊。他不是孤身一人。
裴世宪看着父亲动摇的神色,语气放缓,带上恳切:「其三,此乃辜负邓修翼一番苦心转圜之意!父亲,您既已向他吐露心意,他并未一口回绝,反言等儿归来,又点您『忍耐三年』,此中深意,不言自明。他是在给您丶给我裴家留馀地!
若您此刻执意强行,不仅辜负了他或有的相助之心,更可能将他置于险境。陛下若疑心是他蛊惑您辞官,他亦难逃干系!父亲,邓修翼此人,城府如渊,其意难测,但至少目前,他对我裴家并无恶意,甚至隐有回护。此等人物,不可轻易得罪,更不可断绝这条或能通天的隐秘之径啊!」
提到邓修翼,裴衡想起那间素净书房里无形的压力,想起那人洞悉一切的眼神,心头五味杂陈。
裴世宪深吸一口气,重重叩首,额头触地:「父亲!儿知您心灰意冷,身心俱疲!儿不孝,不能为您分忧于前,岂敢再阻您求安于后?然,家族存亡,系于您一身一念!儿恳请父亲,暂熄辞意,另寻权宜之法!」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提出早已想好的替代之策:「或可『称病静养』!明日儿便去寻可靠太医,为您出具脉案。您以沉疴旧疾复发为由,上疏告假休养,迁居京郊别院,远离是非。官职仍在,俸禄照领,陛下乐见您『安分』消失,必不会深究。如此,既全了体面,又避开了漩涡,更保全了家族和二弟!待得……待得局势或有转圜,」裴世宪压低声音,意有所指道:「或儿在京中稍立根基,再谋脱身,岂不万全?」
「或可『寄情翰墨』!翰林院修史编书,本是无上清贵又远离实务之职。父亲您学问精深,正可藉此沉潜其中,不问外事。点卯应卯,埋首故纸堆中。陛下见您『识趣』,只顾『皓首穷经』,或能稍减猜忌。此乃以退为进,保全之道!」
裴世宪说完,再次深深拜伏:「父亲!忍一时之痛,换阖族之安!非是儿强求您继续煎熬,实乃退一步,恐是万丈深渊!儿愿以性命担保,必竭尽全力,早日寻得万全之策,接父亲脱此樊笼!求父亲……三思!」
书房内陷入死寂,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将整个世界都裹在一片压抑的纯白之中。
裴衡久久不语,他望着跪在冰冷地上的长子,那挺直的脊背承载着远超年龄的重压。儿子的话,像重锤,一下下敲碎了他冲动下的逃避,将冰冷残酷的现实和沉甸甸的责任重新压回他的肩头。世衍惊恐的脸丶父亲失望的眼神丶邓修翼深邃的目光……在他脑中交织。那份决绝的辞意,在这层层重压和儿子泣血般的恳求下,终究开始动摇丶龟裂。
他长长地丶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乾涩沙哑,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妥协:「起来吧……则序。」
裴世宪心中一紧,知道父亲并未完全放弃,但至少……暂时稳住了。他依言起身,垂手肃立。
裴衡的目光越过儿子,投向窗外无边的飞雪,眼神空洞,喃喃道:「病……倒真是个……好由头。」这声音轻飘飘的,却像耗尽了所有的生气。
裴世宪心中一痛,知道父亲选择了那条看似退一步丶实则更为煎熬的「生路」。他默默上前,为父亲杯中早已冷透的茶水续上热水。
父子二人,在烛火与雪光的映照下,相对无言,唯有沉重的气息在书房内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