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七年,十一月廿一日,御书房。
秦烈回京面圣了,绍绪帝在御书房召见了他。秦烈跨进御书房时,便看见了站在御案下的邓修翼,目光一触,秦烈便收回,然后向皇帝三跪九叩。
等秦烈起身时,竟然目含热泪,「陛下!微臣实是愧对圣恩!此次宣化之战,大同受北狄游击牵制,前期无法救援,致使怀安被屠城,一应官将尽数砍杀,只守备刘勤不知所踪。怀安城东高筑京观,血染护城河。微臣实心如刀割!」秦烈讲述至惨烈处,泣不成声,惹得绍绪帝亦心中大恸,邓修翼默默不语。
「陛下,微臣要参兵部尚书姜白石。卫所军户逃逸甚多,兵部自绍绪四年兵事后,未核查军户和勾补军丁,乃至大同卫所兵丁不足。请陛下明察!」说着秦烈上了一个密奏。绍绪帝示意邓修翼去接,邓修翼缓步走到秦烈面前,垂着目只伸手去拿,然后递呈给了皇帝。秦烈密奏中附了「大同卫所军籍册错漏清单」和「逃军统计数字」两个单列的清单,看得绍绪帝触目惊心。
「陛下,如今我大庆与北狄开了马市,北狄当有多人往来我大庆,若被侦知我军户实情,恐北狄将更有恃无恐,则九边危矣。」说着秦烈跪了下来,向着绍绪帝磕头道:「陛下,开马市乃权宜之计,望陛下尽快整饬武备,早日关闭马市!」
邓修翼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果然这个秦烈不怀好意而来。一则为自己养寇纵敌开脱。二则要弄掉兵部尚书姜白石。三则还想顺便踩一脚马市,关闭了官方的马市,他自己在杀虎口的走私就成了唯一好马来源。
这一番实实虚虚的话,只要有一句被皇帝听了进去,都是对大局重大的影响。而且看秦烈这个架势,好像和江南派勾结在了一起。
「爱卿辛苦了。」绍绪帝听完秦烈所言,平静地道,「良国公如今重病,爱卿可先尽孝。且国事放下姑且,待朕读罢再诏对问。」
秦烈跪在地上的身子似乎微微有所一滞,但很快又恢复正常,叩头道:「微臣叩谢陛下天恩!微臣告退!」
起身时,秦烈又扫过了邓修翼,然后慢慢退出了御书房。
「邓修翼,此事你怎麽看?」
「回陛下,」邓修翼整理了说辞,在他看来绍绪五年姜白石上书关于军户普查事,是被绍绪帝给拖沓掉的当时绍绪帝所有的精力都在如何换掉太子的事情,但是怎麽能说皇帝错了呢?所以这个锅必须得姜白石背了。
「大同有养寇纵敌之嫌,此非兵部一部所查结果,更有锦衣卫上报怀安城流民保甲牌。兵仗局王矩带回之大同结果亦是如此。然姜尚书亦有责,军户普查本是兵部本职,定期巡检,核查军户乃兵力之本。陛下可令御史再去巡检,若只有大同一府如此,则秦焘这个充总兵是否上下其手亦未可知。若各卫所皆有勾补不当,则兵部责无旁贷。只是,若要整顿军户,则近期不能起兵衅,马市必开。右都督左手打兵部,右手反马市,实不知其意何在?」
「只怕都察院的御史也在其中。」绍绪帝突然说了一句这样的话,邓修翼一下子背后冷汗冒起。这句话表面看起来是皇帝在怀疑御史本身已经不中立,但对邓修翼来说,这何尝不是皇帝对他似有保姜白石的怀疑。
「陛下,司礼监如今有陈相书丶鲁迪丶汪东三人在张家口丶得胜堡和平虏卫三口为提督太监,可令他们密查,则可令陛下尽知真相。」邓修翼知道,即便他这样说了,皇帝同意了,可能皇帝还会派锦衣卫去查。但是此时他无论他有多认可姜白石,也只能表忠。
果然,绍绪帝微微一笑道:「准!」
十一月廿三日辰时,内阁转来兵部给事中欧阳冰敬再次弹劾兵部尚书姜白石军户勾补失察折的票拟。
邓修翼看了微微叹息,江南党挑了一个缺口来攻,因为姜白石不是河东人,是眉州人,和河东只是部分政见一致,河东党竟如此轻易的放弃了。兴许河东党还想借着这股风,将自己人兵部右侍郎付昭给推上兵部尚书的位置,却不知道这可能是与虎谋皮。
河东裴桓荣年纪越大,真真门户之见越深了。邓修翼看完票拟,便让朱原吉带去了御前。
事实上,十一月廿二日下午,内阁便有人将消息传给了姜白石,传消息来的人便是工部侍郎沈佑臣。
「贞甫兄,大事不好!兵部给事中欧阳冰敬上折弹劾于你。」欧阳冰敬第一次的奏摺是直接上书,被皇帝留中了,所以内阁中可能只有首辅严泰和户部尚书范济弘知道之前已经弹劾过了一次。
「拙生兄,你如何知道此事?」
「欧阳冰敬的摺子经内阁票拟递去御前了,此时或已到司礼监文书房。」
「严阁老和袁阁老到底何意?」
「某不知袁阁老到底如何思虑,竟附了严阁老彻查的议!」
说到这里,沈佑臣实有愤懑。姜白石虽不是河东出身,但是诸多政见和河东近似,当引为同援。
「欧阳冰敬可是以马市发难?故两位阁老为了避嫌,做了票拟?」
「非也,他以军户勾补失察发难。贞甫兄可知,那秦烈回京面圣,亦提到了军户流失事。」
「啊?」姜白石吃了一惊,若以军户勾补失察发难,这事他还真不好办。
绍绪五年他曾上折请皇帝下旨普查军户,后来不了了之,兵部这几年就是缝缝补补,地方卫所上下其手。都察院内左右都御史各属一党,内斗不断。各道御史精力都不在巡检军户上。
再加上绍绪五年丶六年两年无战事,确实松懈。如今京察在即,江南发难,袁罡不拦,竟是要将自己这个外人踢出局外吗?一时间,姜白石脑中纷乱,不知如何对沈佑臣言说。
「贞甫,贞甫!」沈佑臣唤了姜白石几声,只见姜白石缓缓将脸转了过来。
「拙生兄,是替次辅大人来传话吗?」姜白石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
沈佑臣摇了摇头。
「那河东是想某去位,好扶右侍郎付昭上位吧?」姜白石道。
沈佑臣赧然,道:「贞甫兄,你我同年,相识相知。某无力阻拦袁次辅,故来相告。还望兄台尽早绸缪。」
「呵,我一眉州人士,还能如何筹谋?」
「贞甫兄,可上疏自辩,或请陛下下旨廷辩会勘。」
「拙生,上疏自辩必当而行,只是这廷辩会勘……」姜白石苦笑摇头,「如今是你们河东和江南合谋于我,廷辩某是以一当十。」
「那可否联络相熟总兵陈说?」
「秦烈面圣,当是第一枪。他定责怪我多事,调他回京。镇北侯不见得会帮我。若英国公府还在,李威最是公正,尚有转圜馀地。」
「某与永昌伯卫定方同行开封,此人行事还算端方。」
「永昌伯兴许能一助,只是他自己不会出面,而消息从京中传至蓟辽,再传回来,恐迁延不及。」
沈佑臣沉吟很久,道:「那便只能去找邓修翼了。」
「拙生,我已得罪于他。」姜白石只觉苦涩,那日关于陈保监军事,他向邓修翼发难,事后实后悔。
「贞甫兄,」沈佑臣定了定神道:「我与允中相知久矣,其常去司礼监内书堂授课,常见邓修翼。允中告知,此人恐非寻常内监,不若一试。」允中,就是裴衡。
姜白石看着沈佑臣,想到邓修翼为了北狄战事,能说服皇帝拨出腾骧卫四万兵马去宣化。那日他当面发难陈保监军事,邓修翼亦一声不吭。后来自己支持开马市,圣旨下时亦同意开了马市。更为重要的是,和北狄和谈时候,北狄要求将归顺王,改为和顺王,姜白石没有办法只能去找朱原吉相助。后来竟然也得到了圣旨同意,若说没有邓修翼相助,他也不信。
于是姜白石便点了点头,道:「姑且一试。」
沈佑臣见他点头,也松了一口气。因为开封事,沈佑臣对邓修翼很有好感。「白石案」后,沈佑臣和张肃有过一次深谈,张肃直呼若无邓修翼,太子危矣。而锺怀民死后,沈佑臣去锺家吊唁,锺彝告知了邓修翼曾领命到锺家,暗暗传了消息,让锺怀民主动辞职,才有皇帝给了嘉奖和谥号。
沈佑臣便觉得邓修翼这个人和之前的司礼监掌印皆有不同。他这次来姜白石处,便知道无论河东还是江南都准备弃了姜白石,可能只有邓修翼还能保住姜白石。只是若要邓修翼出手相救,还需姜白石亲自去谈。
十一月廿三日巳时,文书房江瀛给邓修翼递交了姜白石的《请见掌印太监奏本》,「掌家,兵部尚书姜白石求见。」
「噢,为何事?」邓修翼问,打开了这个奏本。奏本上写的是关于九边调动中延绥副总兵任命文书籍贯记载有误,需与掌印太监当面核对档案。
「应该是军户事。」江瀛在邓修翼身边附耳道。随后退开,大声说:「应是兵部任命文书籍贯记载有误事。」
邓修翼点了点头,拿着这个奏本和欧阳冰敬的弹劾摺子及其他几个摺子一起到了御前。
「陛下,兵部尚书奏请核对延绥副总兵文书籍贯事,需奴婢前往外署值房核对,请陛下恩准。」
绍绪帝看了一眼邓修翼,将内阁票拟的兵部给事中欧阳冰敬弹劾兵部尚书姜白石军户勾补失察折给了他,道:「议完再走。」
邓修翼知道,这是皇帝怀疑自己,逼自己表态,于是他道:「回陛下,奴婢以为,当准内阁议。」他回的十分乾脆,一点都没有犹豫。
绍绪帝笑道:「你便写上吧。」邓修翼知道这是皇帝要留下自己表态的证据,毕竟他批红多年,内阁都认识他的字。
邓修翼跪在御案下,稳稳地用朱笔做了批红,然后恭敬地递给了皇帝。绍绪帝看完,对他说:「去见姜白石吧。」
邓修翼到了午门内会极门附近的司礼监外署值房,便看见了背手而立的姜白石。姜白石听到动静,转身而来,向着邓修翼拱手:「邓掌印!」
「姜尚书。」
姜白石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文书,向邓修翼指呈延绥副总兵籍贯错处,两人便如寻常公务往来一般。
待事办完,姜白石对邓修翼道:「请掌印指点,姜某该如何。」
邓修翼知道他说不是这个籍贯事,而是指军户勾补事,便道:「当上疏自辩。」
「不知……」,姜白石右手食指指着天,「何意?」
「批红已下。」
姜白石一下面如死灰,那便是皇帝同意彻查,那两党御史都会尽力去找自己的错漏,「求掌印相救。」他压低声音道。
邓修翼对着深宫方向拱手,道:「最忌结党。」
姜白石转着眼珠,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邓修翼,只见邓修翼微微一笑,又道:「孤臣难得。」
姜白石一下子眼睛睁大了,「这……」
「这未尝不是好事!」邓修翼又补了一句。然后向着姜白石拱手,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麽,径直走了。
留下姜白石一人,仍在值房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