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残梅遇龙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锥心的剧痛中沉浮丶剥离,如同被投入永恒的冰狱,又似在炼狱之火中煎熬。
冷言梅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片充斥着毁灭与死寂的枯骨荒原的。或许是残存的丶不甘就此湮灭的求生本能,或许是灵魂深处对某一缕熟悉气息的微弱牵引,驱使着他这具残破不堪丶几近透明的灵体,如同随风飘荡的柳絮,向着冥冥中某个方向,艰难地丶无意识地飘荡。
寒默语那充满毁灭意志丶毫不留情的一击,不仅重创了他的肉身,震碎了他多处骨骼,更几乎彻底撕裂了他本就受损的心脉与摇摇欲坠的灵核。本源之力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身体的每一处裂痕疯狂流逝,带走生机,也带走温度。那头原本只是枯槁的银白长发,此刻已变得如同被烈火焚烧过的衰草,乾枯丶脆弱丶毫无光泽,彷佛一触即会化为飞灰。他的肤色透明得几乎要融入周围冰冷的空气,其下淡青的脉络如同即将断裂的细线,微弱地丶间歇地搏动着,彷佛下一刻就会永远归於沉寂。
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遗弃在烈日下的寒冰,正在无可挽回地丶一点点地消融丶汽化,归於这片冷漠的天地。过往的记忆碎片如同走马灯般在濒临溃散的意识中闪现——寂静山谷的晨昏,玄石沉稳的陪伴,化形时那双纯粹喜悦的眼眸……最後,定格在那双染血赤瞳丶充满刻骨恨意与冰冷杀机的凝视。
心口的剧痛,远胜过身体上任何一处创伤。
就在意识即将被彻底的虚无与黑暗吞噬之际,一股奇异的丶与周遭荒凉死寂格格不入的灵气,如同溺水时缠绕上脚踝的水草,微弱却执着地牵引了他。那气息温暖而湿润,带着泥土与某种古老生机的味道,更让冷言梅灵魂震颤的是,其中竟夹杂着他极为熟悉的丶冷冽而清幽的梅香!虽然那梅香同样微弱,充满了衰败与不屈的挣扎,但确确实实,源自同类!
是梅树……很多……很多濒死的梅树……它们的气息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微弱的丶生命最後的磁场。
这缕同源的气息,成了压垮绝望的最後一根稻草,也成了点燃求生欲望的星火。他用尽这具破碎灵体最後的一丝力气,顺着那牵引,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气息来源决绝地坠落。
彷佛穿过了一层无形的丶带着微弱灵力波动的屏障,周围那令人窒息压抑的荒原死气与魔气残留被瞬间隔绝丶削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样荒凉丶破败,却奇迹般残存着一丝清冽丶孤高气息的领域。
「砰——」
冷言梅重重地摔落在冰冷而略显松软的地面上,巨大的撞击力震动了他全身的伤口,尤其是那断裂的手臂与受创的胸腹,让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到了极点丶却依旧破碎不堪的痛哼。他勉强睁开沉重如铅的眼皮,模糊的丶晃动的视线艰难地逐渐聚焦。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极其广阔,却也极其破败丶彷佛被时光与战火遗忘的园林。藉着凄冷朦胧的月光,可以看到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大多倾颓坍塌,只剩下断壁残垣诉说着往昔的繁华;精致蜿蜒的回廊从中断裂,如同被斩断的蛇躯;汉白玉的石阶布满了深绿的苔藓与蛛网般的裂痕,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
然而,最引人注目丶也最让冷言梅心魂震动的,是那成片成片丶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梅树!
这些梅树显然已经太久未曾得到细心照料,枝干虬结扭曲,形态各异,大多呈现出病态的枯黄与灰败,只有极少数几株最为顽强的,在乾枯的枝头零星地点缀着些许惨淡瘦小的白花,在凄冷的月色笼罩下,那些白花如同祭奠亡魂的纸钱,随风微微颤动,散发着混合了衰亡与不屈的悲凉美感。
这里……是哪里?为何会存在如此规模的梅林?又为何……它们都充满了如此浓重的衰败与死气,彷佛一个巨大而华美的墓葬群?
「咳……咳咳……」剧烈的丶无法抑制的咳嗽猛地打断了他的思绪,带着内脏碎片的暗红色血液不断从他嘴角溢出,染红了下颌与颈项。灵体的溃散速度并未因环境的改变而停止,反而因为刚才的坠落冲击而再次加剧。他甚至无法维持一个稍微体面的坐姿,只能无力地丶彻底地倒伏在冰冷而潮湿的土地上,身下是积年累月枯萎腐化的梅瓣与黑色的腐殖土,那同源的死亡气息,几乎要将他同化。
就要……在这里结束了吗?
死在这样一个陌生的丶充满了同类枯骨与衰亡气息的角落……
也好……
或许,这便是归宿。总好过……真如他所言,下一次见面,死在他的手上……
寒默语那双彻底被血色与恨意淹没的赤瞳,那冰冷刺骨丶不带一丝旧情的杀意,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深处。心口那源於背叛与误会的剧痛,在这一刻,远胜过身体上任何一处物理创伤所带来的折磨。
他缓缓地丶顺从命运般地闭上眼,残存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最後的火苗,飘摇不定,准备迎接那最终的丶永恒的寂灭与黑暗。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丶却与这片废园绝对死寂格格不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小心翼翼地丶带着明显的警惕,传了过来。那脚步声踩在落叶与枯枝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在这静谧得可怕的环境里,不啻於惊雷!
冷言梅濒临涣散的神经瞬间绷紧!是追兵?是青云门的人察觉到魔气异动搜过来了?还是……这片废园本身滋生的其他精怪妖魔?
他下意识地试图挣扎着隐匿自身气息,哪怕只是蜷缩进更深的阴影里,然而此刻的他,连动一根手指都成了奢望,体内空空如也,只有无尽的虚弱与剧痛。他只能绝望地丶被动地感受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如同一柄缓缓抵近咽喉的利刃。
月光如水,凄冷地泼洒下来。一个修长而略显踉跄的身影,拨开半人高的丶肆意生长的荒草与枯梅枝条,出现在他模糊视线的边缘。
那是一个男子,身着最普通不过的粗布麻衣,甚至可以用褴褛来形容,上面沾满了尘土丶泥点与已经乾涸发暗的血迹,显得极为落魄狼狈。然而,这身敝衣却难掩其骨子里透出的丶与生俱来的龙章凤姿,一种深植於血脉的高贵与雍容。他面容俊朗非凡,轮廓清晰深刻如大师精心雕琢,并非冷言梅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孤高,也非寒默语化形初期的纯粹刚毅,而是一种久居上位丶执掌乾坤所沉淀下来的威仪与贵气,只是这份曾经睥睨天下的贵气,如今被连日的亡命奔逃丶风霜侵蚀与明显的挫折打击磨砺得内敛而深邃,带上了一层难以化开的忧郁与沉重。
他一头墨黑如缎的长发因长时间的逃难而略显凌乱,未曾仔细梳理,仅以一根随手从枯梅枝上折下的丶带着两三朵残败却顽强绽放的白梅的梅枝,松松地绾在脑後,几缕不听话的散发垂落额前与颊边,非但无损其容姿,反而平添了几分落拓不羁与潇洒风流。他的肤色原是养尊处优丶不见阳光的白皙,如今经过风吹日晒与颠沛流离,变成了均匀健康的浅蜜色,更显坚毅。
那男子显然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倒伏在地丶气息奄奄的冷言梅。他先是本能地顿住脚步,身体微微紧绷,那双深邃如千年寒潭的凤目瞬间锐利如鹰隼,极快地扫视四周,确认除了地上这个明显失去威胁的存在外,并无其他埋伏或陷阱後,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些许。他并未立刻上前,而是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缓步靠近,目光始终锁定在冷言梅身上。
当他的目光藉着清冷月光,彻底落在冷言梅那头异常显眼的丶枯槁如衰草般的银白长发,那张近乎透明丶苍白到极致却依旧难掩惊世风华的面容,以及那身即使破损严重丶沾满污秽却依旧能看出原本素白精致材质的衣衫时,那双深邃的凤目中,难以抑制地闪过一丝极其浓烈的惊艳与愕然,彷佛看到了不应存在於这污浊尘世间的幻梦。
他缓缓蹲下身,与冷言梅保持着平视,并未贸然伸手触碰,而是用那双洞察力惊人的眼睛,仔细而迅速地观察着冷言梅的状况。当他看到冷言梅身下泥土被洇开的暗红色血迹,感受到那从对方身上散发出的丶微乎其微丶彷佛下一瞬就会彻底断绝的生机与浓得化不开的悲怆死气时,那双原本带着凌厉审视与深沉忧郁的凤目中,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丶纯粹的怜悯与真切的担忧。
「你……」萧琰开口,声音因久未进水润喉而有些低哑乾涩,却依旧带着一种天生的丶令人莫名心安的沉稳与温和,彷佛带着某种奇异的抚慰力量,「伤得很重。」他陈述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语气中却没有丝毫的轻慢或恐惧,只有一种平等的关切。
冷言梅戒备地丶用尽全力抬起眼皮看着他,那双极淡的琉璃褐色眼眸中,充满了如同受伤幼兽般的警惕与深深的疏离,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丶对自身处境的绝望。他尝试着调动体内哪怕一丝一毫的灵力,不求反击,只求能逼退这个突然出现的丶身份不明的陌生人,然而这微弱的意念刚起,便引得灵核处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烈抽痛,眼前骤然一黑,金星乱冒,连维持最後的清醒都变得无比困难,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起来。
「别怕,」萧琰似乎瞬间就看穿了他强撑的敌意与濒临极限的虚弱,他立刻放缓了声音,语调变得更加轻柔,甚至为了表示诚意,微微向後倾了倾身体,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毫无威胁的姿态,「我并非歹人,也非追捕你之人。我只是一个……同样失去了所有丶被迫藏匿於此的落难之人。」他的目光坦诚而直接,带着一种历经大变後的沧桑与平静。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冷言梅那不断流逝生机丶几乎可以看到灵光碎片逸散的灵体上,俊朗的眉头紧紧锁起,形成一道深刻的刻痕。他虽非修行中人,不通法术,但身为曾经的人间帝王,身负真龙紫气,对天地气机丶生灵状态自有异於常人的敏锐感应。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眼前这个美丽得惊心动魄丶却也破碎得让人心疼的非人男子,生命之火如同狂风中的残烛,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熄灭,或许……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内心的挣扎与犹豫,仅在电光火石之间。萧琰深吸了一口气,彷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那双深邃凤眸中闪过一丝坚毅的光芒。他不再迟疑,伸出手,并非去直接触碰冷言梅冰冷的身体,而是悬停於他光洁却沾满血污的额前寸许之地。
下一刻,一股温和而浑厚的丶带着难以言喻的尊贵丶祥瑞与勃勃生机气息的暖流,缓缓地丶小心翼翼地从萧琰的掌心涌出。那气息并非寻常灵力,颜色呈现出极淡的紫金色,如同初春破晓时分最纯净的阳光,又如同孕育万物的母气,轻柔而坚定地笼罩住冷言梅几近彻底溃散的灵体。
这正是他身为人间帝王,与生俱来丶蕴藏於血脉灵魂深处的真龙之气!尽管因国破家亡丶流离失所而变得黯淡稀薄,但其本质依旧是这世间最为尊贵正统的守护力量之一!
奇迹,就在这股龙气触及冷言梅灵体的瞬间发生了。
那原本如同脱缰野马般狂暴流逝的本源与生机,在这股温暖丶浑厚丶带着镇压与安抚力量的龙气浸润下,竟如同被一只无形而温和的大手轻轻托住丶抚平,那决堤般的溃散速度,以肉眼可见(灵视)的方式明显减缓了下来!灵核处那持续不断的丶撕裂般的剧痛,也得到了些微却珍贵无比的缓解,彷佛被注入了某种镇定的力量。虽然这远谈不上治愈,甚至无法扭转他重伤濒死的局面,但这无疑是将他从彻底形神俱灭丶万劫不复的悬崖边缘,硬生生地丶暂时地拉了回来!
冷言梅猛地睁大了眼睛,那双琉璃褐色的眼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茫然。他清晰地感受着这突如其来的丶从未体验过的变化。这股气息……温暖丶纯净丶浑厚丶充满了蓬勃的生机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仪,与他接触过的任何天地灵气丶妖族妖力丶甚至是寒默语那充满毁灭性的魔气都截然不同!它似乎直接作用於他生命最本源的层次,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镇压丶梳理与安抚的力量,如同乾涸龟裂的大地迎来了甘霖。
「这是……?」冷言梅沙哑地开口,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如同蚊蚋。他看向萧琰的目光中,最初的警惕尚未完全消散,却不可避免地多了几分惊疑丶探究与一种深藏的丶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这个人类……这个看似落魄的人类……究竟是什麽人?为何会拥有如此奇特而强大丶甚至能暂时稳住他这等修为灵体溃散的力量?
萧琰见他气息似乎稍稍稳定了一丝,不再像刚才那样急速衰败,那张俊朗却带着疲惫与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丶疲惫却欣慰的浅淡笑容。他缓缓收回手,那温暖的紫金龙气也随之减弱了输出,但并未完全消失,依旧如同一个微弱的守护光环,萦绕在冷言梅的周围,持续地丶顽强地对抗着那无处不在的死亡侵蚀。
「看来……这点微末之力,对你尚且有点用处。」萧琰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他看着冷言梅,那双深邃的凤目中,惊艳与好奇之色愈发浓厚,如同在欣赏一件绝世却易碎的珍宝。「你……非我人族,对吗?而且……你的伤势之中,不仅仅是力量的反噬,更带着极深的悲怆郁结之气,以及……一种极为霸道阴冷的魔气侵蚀的痕迹。」他并非质问,只是凭藉着自身龙气的感应与帝王的洞察力,平静地陈述着自己的观察。身为曾经掌控万里江山的帝王,他见过太多宫闱秘辛丶江湖诡奇之事,对於冷言梅明显的异状与重伤,虽感惊讶,却并未产生丝毫恐惧或排斥,反而因那绝世的容貌丶破碎的气质与眼中深藏的绝望,心生一股强烈的丶难以言喻的保护欲与怜惜。
冷言梅沉默了下来,长而微翘的睫毛轻轻颤动,如同蝶翼。他闭上眼,细细地感受着那微弱却持续存在的龙气带来的一丝久违的安宁与暖意,内心复杂难言,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他从未想过,在自己被挚爱重创丶心死神伤丶最绝望濒死之际,给予他一线渺茫生机丶将他从彻底湮灭边缘拉回的,竟会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类,一个……自身同样处於危难之中丶看起来朝不保夕的落难人类。
「你……」他低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微弱,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困惑,「为何……要救我?」经历了玄璃处心积虑的算计与寒默语毫不留情的绝情背叛,他对任何突如其来的丶不求回报的「善意」,都本能地抱有最深的怀疑与警惕。这世间,真有无缘无故的援手吗?
萧琰没有立刻回答。他挪动了一下位置,靠坐在旁边一棵显然已经枯死多年丶树皮剥落的巨大梅树树干下,仰起头,望着透过残破枝椢缝隙洒下的丶愈发凄冷朦胧的月光,俊朗的侧脸在斑驳的月影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充满了难以言说的落寞与沉重,那是一种肩负了太多丶却又失去了一切後的疲惫。
「举手之劳罢了。」他淡淡地道,语气轻描淡写,彷佛刚才耗费的是无关紧要的东西,而非他自身本源的龙气。然而,那语气中却难以掩饰地带着一丝深沉的丶源自国仇家恨的沉重。「更何况,在这片埋葬了过往繁华与安宁的废墟之中,能遇到一个……尚存气息的『活物』,无论你是何形态,总好过独自一人,面对这无边无际的死寂与……记忆的啃噬。」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寂寥。
他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冷言梅身上,那双深邃的凤眸彷佛能看透人心:「而且,你看起来……需要帮助。虽然我不知道你来自何方,经历了什麽,但那几乎摧毁你灵体根基的伤势,以及你眼中……那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绝望与心碎,是做不得假的。」他的话语直接而坦率,带着一种曾经身为上位者的洞察力与某种程度的……感同身受。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丶明显属於训练有素之人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铠甲碰撞发出的冰冷铿锵声,以及凶厉暴躁的犬吠声,由远及近,如同骤然袭来的暴风雨,悍然打破了梅园这片勉强维持的脆弱寂静!
「搜!给我仔细地搜!每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那萧氏馀孽肯定就藏在这一带!」
「陛下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斩草除根,以绝後患!」
追兵!而且听声音,数量不少,正在快速逼近!
萧琰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他猛地从地上站起身,动作间牵动了身上未愈的伤口,让他眉头微蹙,但那双深邃凤眸中瞬间闪过的,是凌厉如剑的寒光与一种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决绝。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时间去多做思考,目光迅速扫过地上因外界突如其来的动静而再次紧绷起来丶眼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惧丶却连移动身体都做不到的冷言梅。
「待在这里,无论发生什麽,都不要出声,也不要试图动用任何力量泄露气息。」萧琰快速而极低地嘱咐,语速快却清晰无比。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身上那件本就破旧不堪丶沾满污迹的外袍脱下,动作轻柔却迅速地盖在冷言梅身上,尽可能地遮掩住他那头显眼的枯槁银发与素白衣衫。「他们是冲我来的,与你无关。」
冷言梅震惊地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心中巨震。「你……」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乾涩得发不出更多的声音。这个人……他自己尚且危在旦夕,被强敌追捕,为何……
「记住!无论听到什麽声音,看到什麽,都不要出来!活下去!」萧琰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丶沉重与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力度。他深深地看了冷言梅一眼,那目光复杂至极,有关切,有决然,有一丝对自身命运的嘲弄,甚至还有一闪而过的丶来不及细究也无法言说的丶彷佛惊鸿一瞥般的温柔与惊艳。
随即,他毅然决然地转身,毫不留恋地拨开茂密的荒草与枯枝,朝着与冷言梅藏身之处截然相反的丶梅园更深更黑暗的方向,故意踩断了几根枯枝,弄出了一些明显的声响,然後头也不回地丶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疾奔而去!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层层叠叠的枯梅林与断壁残垣的阴影之中。
「在那边!有动静!」
「快追!别让他跑了!」
「放犬!跟着气味!」
追兵的声音与犬吠声立刻被萧琰故意制造的声响吸引了过去,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丶铠甲碰撞声与凶恶的犬吠声,如同潮水般朝着他离开的方向蜂拥而去,迅速远离了冷言梅所在的这片角落。
废弃的梅园,再次恢复了某种意义上的「寂静」,然而这寂静却比之前更加压抑丶更加令人心悸。只剩下远处隐约传来的丶象徵着杀戮与追捕的喧嚣声,以及冷言梅自己胸腔里那急促而压抑的丶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撞击着他残破的躯壳与灵魂。
他独自躺在冰冷而潮湿的土地上,身上盖着那件还带着陌生人类体温丶淡淡血腥气与一种清冽松竹般气息的破旧衣袍,感受着周身那微弱的丶属於萧琰的紫金龙气依旧在顽强地丶不离不弃地守护着他几近溃散的灵体,减缓着生机的流逝……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丶复杂汹涌到了极点的波澜。
这个人类……这个自称落难丶名为萧琰的帝王……
他明明自身难保,危在旦夕,如同泥菩萨过江,却在发现他这个来历不明丶重伤濒死丶非我族类的「妖物」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恐惧丶厌恶或排斥,反而毫不吝啬地耗费自身宝贵的丶堪称最後护身符的真龙之气,只为稳住他那几乎无可挽回的伤势。
甚至,在最危险的关头,在追兵即将到来的生死一刻,他毫不犹豫地丶几乎是本能般地选择了以身作饵,将所有的危险与追兵引向自己,将这片暂时的丶脆弱的安全与那一线渺茫的生机……留给了他这个仅仅一面之缘的丶连话都没说上几句的陌生人。
为什麽?
冷言梅完全无法理解。
他与默语相伴了无数悠长的岁月,共享过山谷的每一缕晨曦与暮霭,最终换来的,却是毫不留情的重击与冰冷刺骨的杀意。
他与玄璃做了那场屈辱的交易,付出了尊严与清白的代价,换来的,却是无尽的折辱丶精心的算计与背後捅来的毒刃。
而这个仅有一面之缘丶连底细都不清楚的人类帝王,却给了他从未想过的丶不求任何回报的庇护丶温暖的龙气,以及……近乎牺牲的保护。
远处的喧嚣声丶犬吠声丶兵刃碰撞声渐渐远去,最终归於一片令人不安的死寂。不知道萧琰的命运如何,是凭藉着对地形的熟悉和自身的机智成功逃脱了?还是……已然力竭,落入了那些如狼似虎的追兵手中?後果……不堪设想。
一股强烈的丶炽热的丶名为想要活下去的念头,如同在冰封死寂的荒原上骤然燃起的篝火,在冷言梅几乎已经认命丶准备迎接死亡的心中,重新点燃,并且越烧越旺!
他不能死在这里。
绝对不能!
至少……不能让那个人类帝王……让萧琰那毫不犹豫的丶近乎牺牲的选择与馈赠,变得毫无意义!
他必须活下去!为了这份陌生的善意,为了那个谜一样的人类,也为了……那个他必须要去解释丶要去挽回的丶已然成魔的……默语。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