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的馀音仿佛还凝结在空气中,带着一种抚平躁动的奇异力量,缓缓沉降。
E-03档案袋彻底沉寂下去,袋口依旧敞开着,像一张被强行合上的丶哑了的嘴。
旁边,E-12和E-19也渐渐停止了震颤,表面的凸起平复下去,恢复了牛皮纸袋原有的死寂。
满屋狼藉,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丶腐朽和异样阴冷的复杂气味。
寂静沉重得压人。
陈知微脱力地靠在柜台边,胸口剧烈起伏,额发被冷汗黏在苍白的皮肤上。
她先是警惕地盯着那几个安静下来的档案袋,确认它们真的暂时平息了,然后才将目光转向许砚。
许砚的状态更差。
他单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按着太阳穴,呼吸粗重,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
每一次使用相机都像从他身上硬生生剐走一块肉,而刚才连续的精神紧绷和最后的决断,消耗更是巨大。
他闭上眼,试图抓住脑海中一段正在飞速褪色的记忆。
那是师父教他认镇魂铃口诀时的场景。
夏夜,蝉鸣聒噪,油灯的光晕染黄了师父的侧脸,苍老的手握着他的,一笔一画在黄纸上写下「心念为引」四个字,笔锋苍劲……
可现在,那段记忆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光影,师父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雾,再也听不真切。
他甚至记不起那天师父穿了什麽衣服。
他猛地睁开眼,看向陈知微,脱口而出:「师父当年……是不是常穿一件靛蓝色的布衫?」
陈知微正擦拭着掌心的灼痕,闻言一愣,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师哥,爷爷从来只穿白色的太极衫。你说那件蓝布衫,是他十年前就不穿了的。」
许砚喉结滚动,没再说话。
他又忘了一件关于师父的事。
不是庞大的记忆,而是这种细碎的丶构成一个人存在的细节。
它们悄无声息地消失,像沙塔崩解,等他发现时,脚下已空了一块。
陈知微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检查那个被银灰色光芒笼罩过的E-12档案袋。
袋子触手冰凉,异常坚固,原本被蚀影侵蚀的迹象完全消失。
「得把E-03封好。」她找来特制的胶水和封条,动作熟练却依旧带着一丝颤抖,将E-03的袋口重新粘合封印。
「铃只镇形不镇念,牵得住是『形』,牵不住的『念』会另觅锚点。」她把铃口朝下扣住,「所以才要把名字丶遗物丶照片分开存。」
做完这一切,她才真正松了口气,身体晃了一下。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疲惫和后怕。
沉默地开始收拾残局。
扶起倒地的桌椅,清理掉那个被蚀影鬼彻底腐朽的矮凳残骸。
动作机械而麻木,仿佛需要用这种日常劳作来确认自己还活着,还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
打扫到柜台附近时,陈知微的脚尖碰到了一个东西。
是那枚已经烧毁变形的U盘残骸。
她动作一顿,弯腰用镊子将它夹起,放在一块白布上。
金属外壳焦黑扭曲,再也看不出任何字样,像一块为无名者立下的丶被焚毁的墓碑。
「这就是你带回来的『纪念品』?」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目光锐利地投向许砚。
许砚擦拭相机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看着那枚残骸,记忆缺失带来的空洞感让他对当时的决策过程有些模糊,但那种「觉得它特别」的感觉残留着。
「当时觉得……不该把它留在那。」他斟酌着词句,「那老人的执念,还有……那些现代化的设备,出现在那里很突兀。好像……它不该是终点。」
「突兀?」陈知微拿起残骸,仔细端详着烧熔的接口,「这不是个人物品,师哥。这是制式装备。『城市服务快速反应中心』的制式装备。」她重复了之前的发现,语气加重,「他们不仅观测,还可能催化,甚至……制造。那个老人,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他们的实验品。」
她抬起头,目光如炬:「而你接到的那个『清理委托』,就是他们派发的。让你去清理一个他们可能亲手『制造』出来的鬼魂。这根本不是处理城市垃圾,这像是在……灭口,或者回收实验样本!」
许砚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师父临终前的叮嘱:「离这个中心远点,但他们的活儿,得接。」
此刻听起来充满了无奈和更深的警示。
陈知微凝视着那巨大的档案柜,声音轻了下来:「这些袋子里的『人』,也许在现实世界里早就没人记得了。可我们还留着他们的名字丶他们的影子……你说,这算是他们活着,还是死了?」
许砚沉默片刻,声音低沉:「记得他们的不是人,是相机丶是纸。没人真心记得,它们就只是……被困住的回声。而我们,是守着回声的囚徒。」
「那如果我们都忘了它们呢?」陈知微转过头看他,眼神清亮,却带着一丝悲凉,「如果有一天,这柜子空了,或者……我们也忘了这柜子为什麽存在?」
许砚擦着相机的手微微一顿,指节发白。
「那它们就真的死了。第二次死亡。比第一次更彻底。」他顿了顿,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也一样。」
陈知微的心像是被什麽东西攥紧了。
她看着他近乎透明的侧脸,那句「那你呢」在舌尖滚了滚,最终没有问出口。
答案显而易见,且残酷。
线索很多,但都像断开的线头。
U盘丶中心丶E序列丶那个神秘的「Lin」……
「我们需要更多信息。」陈知微最终说道,「关于这个『中心』,关于E序列,关于『Lin』。」她看向那个巨大的老榆木档案柜,「爷爷的笔记里也许还有更多记载。而且,既然他们主动找上了我们一次,很可能还会有第二次。」
许砚沉默地点点头。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
敌人隐藏在迷雾之后,手段诡异莫测,而他自己却在不断丢失记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想掏烟,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照相馆里不许抽菸的规矩,也想起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买过烟了。
这种日常习惯的断层,也是记忆流失的细微证明。
他拾起那枚U盘残骸,冰冷的金属刺痛了他的掌心。
他忽然想起母亲曾说:「人死三次:一次是断气,一次是下葬,最后一次……是这世上再也没人记得你。」
他现在才懂,最可怕的不是鬼魂扑来,而是你连自己为何战斗丶为谁铭记都忘了。
他把「刘海偏右丶笑露虎牙」一笔笔写下去,字迹越写越重,纸面被划出一道道凹槽。
他合眼去想,却只捞起一把冷水:名字是实的,人是空的。
那一刻他才明白,遗忘不是把人拿走,而是把「人味」拿走,只剩一个可被登记的壳。
就在这时。
「铃——铃铃——」
柜台上的老式电话突然尖锐地响起,打破了死寂。
两人身体同时一僵,目光瞬间投向它。
许砚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握住了冰凉的听筒。
就在听筒贴近耳朵的瞬间,一个极细微丶极模糊的女声,仿佛跨越了遥远的时空,在他记忆的废墟深处轻轻响起:
「别忘了我……」
那声音……是谁?
他心头猛地一悸,手指收紧。
「喂?遗忘照相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