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侯府内的血腥味尚未被晨风完全吹散,一夜未过,来自皇宫的第二道旨意便已如期而至。
演武场之上,三百名羽林卫集结待命,神情肃穆,眼神中却难掩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与茫然。
徐恪站在队列之前,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平静的姿态,却成了这支惊魂未定队伍的定海神针。
传旨的太监宣读了女帝的嘉奖,言辞恳切,称赞徐恪“临危不乱,思虑周全”,并正式批准了他那份“以血为墨”的安防草案。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风波已过之时,太监话锋一转,那尖细的嗓音里透出一丝冰冷的寒意。
“……然,内奸一日不除,京城一日不宁。陛下忧心侯爷安危,特派宗人府少卿赵献,协助侯爷彻查内奸,以安圣心!”
话音刚落,一名身着四品官服的中年人,从传旨的仪仗队后缓步走出。
此人面容清癯,双目狭长,眼光锐利得如同鹰隼,正是以铁面无私、擅长审理宗室案件而闻名的赵献。
他是女帝手中最锋利的“手术刀”,专门用来剖开那些最坚固、最复杂的权贵堡垒。
赵献彬彬有礼地对着徐恪拱了拱手,嘴角挂着一丝职业性的微笑,话语却如同一道无形的墙,精准地划开了权力边界。
“侯爷,下官奉旨前来,不敢懈怠。依下官愚见,为尽快为陛下分忧,你我当分工合作。侯爷乃军伍大家,主外,负责军务操演、防务布置,正合其职。而这问询甄别、探查人心之事,乃下官本分,主内,便不劳侯爷费心了。”
好一招釜底抽薪!
这是女帝的阳谋,将调查权一分为二,让徐恪无法独揽大权,更安插了一双最专业的眼睛,来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然而,预想中的争执并未出现。
“赵大人所言极是。”徐恪竟欣然接受,脸上的笑容比对方还要真诚,“专业的事,就该交给专业的人来办。有赵大人在此,本侯高枕无忧矣。”
他这干脆利落的退让,反倒让准备好长篇大论的赵献,微微一愣。
议事厅内,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沙盘,精确地复原了靖安侯府的一草一木。
徐恪对赵献的“分工”提议全盘接受,但他提出的“问询”方式,却让这位宗人府的审案专家,始料未及。
“赵大人,审案之前,总得知己知彼。”徐恪指着那巨大的沙盘,微笑道,“本侯以为,在您开始问询之前,我们有必要先进行一场‘战后复盘与功赏评定’,也好让您对昨夜之事,有个直观的了解。”
赵献眉头微皱,却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很快,第一队羽林卫被带了进来。
他们是昨夜最先与刺客交锋的小队。
“不必紧张。”徐恪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本侯不问你们忠不忠心,只想知道你们做了什么。现在,用这些小旗,在沙盘上,把你们昨夜从听到警报到战斗结束的每一个位置、每一个动作,都给我标出来。”
十名士卒面面相觑,只能依言上前,将代表自己的小旗插在沙盘之上。
徐恪的问题,犀利而又精准,却绝口不提“内奸”、“忠诚”等任何敏感字眼。
“警报声从西边传来时,你在哪里?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刺客从这个位置突破,你为何选择后退半步,而不是上前补位?”
“你看到王五了吗?他当时在做什么?谁第一个冲上去的?谁的阵型乱了?”
所有问题,都只聚焦于“行为”本身。
这让赵献那一肚子准备好的、用来攻破心理防线的审讯技巧,变得毫无用武之地。
这不是审案,这是军事复盘!
他若强行介入,用审贼的口气去问询这些浴血奋战的士兵,反而显得外行,更会激起兵愤。
他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徐恪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主导着全场。
徐恪与其心腹赵恪等人,手持纸笔,在一张张预设好的表格上飞速记录。
他们评估的不是虚无缥缈的忠诚,而是三个冰冷的指标:反应速度(S)、战术执行力(T)、协作性(C)。
一队又一队的人进来,复盘,然后离开。
很快,谎言的蛛丝马迹开始浮现。
“不对!”赵恪猛地抬头,指着沙盘上两个不同颜色的小旗,“第三队说,他们在这个时间点,看到第五队的张三正在与刺客搏杀。可刚刚第五队自己复盘时,张三说他当时正在东侧的回廊救助伤员!有人在说谎!”
通过三十组人对同一时间节点不同视角的反复描述,真相如同被筛子过滤的沙金,渐渐清晰。
谁是真正的勇士,谁在临阵退缩,谁的证词与其他所有人格格不入,一目了然。
议事厅内,复盘结束,夜已深。
赵献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准备好屠龙的勇士,却被带到了一个绣坊,有力无处使。
就在此时,徐恪将两份连夜整理好的名单,恭恭敬敬地递到了他面前。
“赵大人,筛完了。”
赵献一愣,接过名单。
第一份名单的封皮上写着:《拟授功赏羽林卫名单》。
上面是三十个名字,每一个名字后面,都用朱笔清晰地标注着S、T、C三项指标的评分,以及至少三条来自不同小队的、可交叉验证的英勇事迹佐证。
“赵大人,您看。”徐恪指着名单,语气诚恳,“这些人,是昨夜用命拼出来的骨头,是侯府的基石。卑职建议,以此三十人为骨干,组建‘侯府内卫’,番号‘黑锋营’,由卑职亲自统领,专职负责核心防务与快速反应。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赵献看着那份基于无可辩驳的“数据”和“事实”筛选出的名单,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亲眼见证了全过程,如何反对?
不等他回答,徐恪又递上了第二份名单:《战后心理疏导及调岗名单》。
“至于这八位……”徐恪的脸上露出一丝“惋惜”,“他们在不同人的复盘中,均出现‘临阵迟疑’、‘位置错乱’或‘描述矛盾’的情况。或许是受惊过度,心神未定,已不适合再担负一线防务。”
他对着赵献深深一揖,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卑职乃一介武夫,只懂操练,不懂攻心。这安抚士卒、甄别忠奸之事,非您这位宗人府的大家不可。卑职恳请赵大人,对这八位兄弟进行‘心理疏导’,以安其心,以辨其志。这烫手的山芋,只能交给您了。”
赵献捏着那份写着八个名字的名单,只觉得它重如泰山。
他瞬间明白了徐恪的阳谋。
徐恪用一场无可指摘的“军事复盘”,光明正大地筛选出了自己想要的人,组建了自己的核心卫队。
然后,将最棘手、最易出错、最招人恨的“审讯”环节,打包成一个“为国分忧”的高帽子,恭恭敬敬地甩给了自己!
他若不接,就是失职。
他若接了,无论审出什么,都等于是在徐恪划定的框架内行事,变相地为徐恪这套匪夷所思的“筛选体系”,做了最权威的背书!
许久,赵献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双锐利的眼中,第一次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流露出一丝混杂着恼怒与惊叹的复杂神色。
“侯爷……好手段。”
他最终还是接过了那份名单,声音干涩地说道:“此事,交给我了。”
……
丞相府,书房。
新任丞相听着心腹关于宗人府少卿赵献进驻靖安侯府的汇报,捻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笑意。
“陛下还是信不过他啊……好,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他对心腹低声道:“去告诉我们的人,不必再等。就趁着徐恪与赵献内斗,府内人心惶惶之际,把那封伪造的‘燕王密信’,想办法‘不经意’地让赵献的人发现。”
“我要看看,当徐恪的‘黑锋营’骨干,被扣上‘燕王奸细’的帽子时,他该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