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靖安侯府内的血腥味尚未被晨风完全吹散。
仆役们正提着水桶,一遍遍地冲刷着庭院中凝固的暗色血迹,水流过处,一片浑浊的殷红。
昨夜的厮杀仿佛一场噩梦,梦醒之后,留下的却是比梦境更令人窒息的现实。
所有人都知道,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是紫禁城里的那位女帝。
她的反应,比任何刺客的刀锋都更致命。
果然,一顶没有任何徽记、通体漆黑的四人软轿,在一队气势内敛的大内高手的簇拥下,如同一道无声的影子,悄然停在了侯府门前。
正堂之内,血迹尚未完全清洗干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与皂角混合的古怪气味。
羽林卫指挥使张统领面色煞白地站在堂下,额角的冷汗顺着坚毅的脸部线条滚落,滴在冰冷的金砖之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轿帘掀开,走下来的,是女帝身边最信任的心腹,司礼监掌印太监——陈公公。
他面容白净,看着不过四十出头,脸上总是挂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温和表情,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藏着能将人骨头都看穿的阴冷。
陈公公没有理会前来迎接的徐恪,只是径直走进那尚带着血腥味的正堂,用一方洁白的手帕掩住口鼻,细声细气地开口,声音却像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扎进了张统领的耳膜。
“张统领,咱家奉陛下之命,前来慰问侯爷。”他先是传达了女帝的“关怀”,随即话锋一转,那温和的表情不变,眼神却陡然变得锐利,“三百羽林卫,京营精锐,护卫陛下亲封的侯爵,竟让刺客摸进了书房!陛下雷霆震怒。咱家就想问问,这防务,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张统领,你该当何罪啊?”
这一手敲山震虎,干脆利落,瞬间便将张统领从徐恪的“利益共同体”中精准地切割了出来,重新置于皇权那绝对的审判台之下。
张统领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内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说自己无能?
还是把责任推给那个昨夜救了自己一命的少年侯爵?
无论怎么说,都是死路一条。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之中,一个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陈公公,此事,错不在张统领。”
徐恪缓步上前,挡在了张统领与陈公公之间。
他没有辩解,没有表功,只是从身旁早已待命的书吏手中,接过了一份厚厚的、封皮上甚至还沾着几点干涸血印的卷宗,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这是下官连夜写就的,《靖安侯府遇袭事件复盘及安防体系优化草案》,恳请公公斧正。”
陈公公微微一愣,他设想了徐恪所有可能的反应,却唯独没想过会是这么一份闻所未闻的东西。
他接过卷宗,带着一丝审视与轻蔑,缓缓翻开。
只一眼,他那双眯起的眼睛,便瞬间凝固了。
徐恪首先承认“安防存在巨大漏洞”,但他没有归罪于任何人,而是将问题归结于“旧有防卫体系的系统性缺陷”。
他用的词汇,精准、冰冷,充满了让陈公公感到陌生的专业性。
“……巡逻路线固定,缺乏随机性,易被敌人窥破规律;内外情报割裂,无预警机制,导致我方完全处于被动挨打之境地;指挥链条单一,缺乏应对突发事件的授权弹性,致使前线反应迟滞……”
紧接着,是一连串触目惊心的数据化分析。
“刺客突破第一道岗哨耗时七息,岗哨发出警报却在十五息之后,信息传递延迟达八息之久,此漏洞导致外围防线瞬间崩溃。”
“羽林卫完成集结耗时一分半,期间刺客已突入内院。据测算,若能将反应时间缩短至半分钟,我方伤亡至少可减少七成。”
这些冰冷的数据和术语,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陈公公的心上。
他那套基于“忠诚”与“失职”的问责逻辑,在这套纯粹的技术分析面前,显得如此外行,如此空洞。
更让他语塞的是,徐恪非但没把责任推给张统领,反而称赞他“临阵决断,忠勇可嘉”,但紧接着便指出“受制于僵化的防御条令,无法发挥最大效能”。
他巧妙地将矛头从执行者身上移开,精准地对准了“规则”本身!
陈公公捧着那份报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发作。
徐恪看准时机,顺势提出了那份草案的核心——建立一套全新的“军地联合安防机制”。
“为确保陛下之重臣万无一失,卑职斗胆建议,侯府安防日后由羽林卫与侯府内卫(尚在筹建)共同负责。”他的声音平稳,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羽林卫主外,负责物理防御;内卫主内,负责情报搜集与反渗透。两者情报共享,由张统领与卑职共同签发‘每日安防指令’,以应对瞬息万变之敌情。”
最后,他对着陈公公深深一揖,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公公,这份草案,是卑职用十几位羽林卫兄弟的性命换来的血的教训。恳请公公带回宫中,呈交陛下御览。若陛下恩准,靖安侯府愿为试点,为京中百官府邸安防,趟出一条新路。这一切,都是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为了陛下的心腹之臣,能安然无恙!”
这番话,如同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轰然压下,让陈公公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丝反驳的余地。
拒绝?
就意味着他不重视大臣安危,无视这血的教训,甚至是在否定一种可能巩固皇权统治的制度创新。
同意?
则等于他代表女帝,默认了徐恪对这三百羽林卫的“共同指挥权”!
陈公公捏着那份仿佛还带着血温的、烫手无比的报告,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侯爷……有心了。咱家,会如实回禀陛下。”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臣子,而是一个能将权力、危机、甚至鲜血,都瞬间转化为“规则”的怪物。
最终,陈公公只能捏着鼻子,收下了这份报告,并默认了徐恪开始按照“新规”整顿防务。
一场来自皇权的致命问责,被徐恪硬生生扭转成了一次“为君分忧”的制度创新发布会。
……
北境,燕王府。
首席谋士桂先生正与一位气质阴鸷、手指修长的中年文士对弈。
那文士身着儒衫,眉宇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煞气。
文士落下一子,微笑道:“看来‘夜枭’折翼京城,让王爷有些烦心。”
桂先生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一只夜枭,死了便死了。我只是好奇,徐恪是如何让皇帝的刀,反过来为他挡刀的。此人,善于利用规则,更善于创造规则。”
他抬起头,看向那位文士,眼神冰冷。
“对付他,我们不能再用江湖手段,得用‘文官’的手段了。‘惊蛰’之后,便是‘谷雨’,该让朝堂上那些老朋友们,下几场要命的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