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暗香浮动(第1/2页)
凤栖郡街头灯火如昼,二人随意信步其间。
街巷深处隐约传来丝竹之声、女子笑语,又夹杂着酒香与花气,仿佛整座城都笼在一层若有若无的醉意之中。
王清远拉着展鹏飞,一路往城中一条偏僻却灯火连绵的小巷走去。此处正是他方才从店小二口中打听来的本地“风月一条街”,而其中最负盛名的,便是那家“韵音宫”。
巷口颇不起眼,仿佛“初极狭,才通人”,再往里走几步,却忽然豁然开朗。
巷中灯火辉煌,楼阁林立,脂粉气与酒气交织,极尽繁华。
最深处却独有一座风格迥异的建筑,门楣上只悬两盏素纱灯笼,灯影微微摇曳,灯罩上以清淡墨色写着三个字,“韵音宫”。
这三个字,并非旁侧寻常脂粉楼那般描金涂彩,而是以极清雅的墨意写成,笔画疏朗飘逸,自有股书卷气。
门前不见浓妆艳抹的女子招徕,只有几名衣着朴素的青衣小厮肃然而立,神情恭谨,一双眼睛却极为锐利。
凡有客人欲趋前入内,皆需先呈上一张小小纸笺,由小厮细细查验无误,这才躬身侧让。
王清远一向好奇,侧耳听了片刻,便摸出几分门道,低声对展鹏飞道:“此处便是凤栖郡最负盛名的风月之所,‘韵音宫’。瞧这情形,显然与旁边那些寻常青楼不同,走得是一条全然不一样的路数。”
他指了指那一张张被查验的纸笺:“此宫似乎每日只开十阁,每阁一名花魁,当夜只接一场雅会。想要入内,不是有银子便行,须先购得其人放出的‘预约函’。每位花魁每日只放出约二十张,用以入阁听曲、饮酒。至于能否被邀入内室共度春宵,便看各人本事与缘分了。”
说着,恰有两名锦衣少年公子站在一旁,低声扬论。
“今日好不容易抢到暗香姑娘的预约函,算你我有缘。”
“可不是,这一张函的价格,足够那些个只认银子的青楼抢破头了。”
两人说话间,小心翼翼地将纸笺揣入怀中,排队等候。
王清远嘴角一勾,宛如游鱼入水般悄然滑近,衣袖微微一抖,动作快得几乎难以捕捉。
待他退回展鹏飞身旁时,指间已多出两张尚带着余温的小小纸片。
跟前那两位公子还毫无所觉,仍在低声闲谈,直至轮到他们验函时,其中一人摸了半天怀里,脸色骤变:“咦?我俩的函呢?”
另一人不免惊讶:“方才不是还在你那?莫非掉在地上了?”
俩人一通翻找,仍是毫无所获,急得满头大汗。
身后两名等候验函的少年看不过眼,冷笑道:“怎地?不会是根本没有买到函,只是在此装样子丢脸罢?”
验函小厮见状,眉头微皱,冷冷道:“若没有预约函,便请二位改日再来。宫中有例,恕不通融。”
那二人面红耳赤,又见几位身材魁梧的打手活动筋骨,只得悻悻而去。
王清远这才缓缓摊开掌心,把其中一张纸笺塞进展鹏飞手中,低声一笑:“走吧,今夜没白来。”
纸笺材质极佳,指尖触之温润细腻,正面写着“暗香”二字,字迹清冷,隐约带着一点梅香。
两人随人流步入门内,给小厮验过纸笺后,穿过一道雕刻精致的影壁,视野豁然开朗。
韵音宫内竟别有洞天。
曲折回廊绕着一汪清池而建,池中点缀着几块玲珑假山,水面浮有青莲与几尾锦鲤。十余座精巧楼阁错落有致,有的临水,有的倚石而筑,每一阁门额上都悬着一块素雅匾牌,或写“流云”、“听雪”,或题“暗香”、“秋水”,皆是清丽之名。
夜风轻拂,楼阁窗棂透出暖黄灯火,隐隐有琴瑟、箫管之声从不同方向传来,却互不冲突,反而汇成一片和谐的夜曲。
二人按纸笺所示,一路向“暗香阁”行去。
暗香阁建在水榭之上,由回廊与主岛相连。阁前两株老梅树虬枝横生,枝干盘旋有力,今虽非寒冬,却在幽微灯火下投下重重枝影,果然有几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韵。
入得门内,只见厅堂宽敞,却并不奢华。
地面竟是一整块巨大的琉璃,薄薄一层铺于水面之上,人站其上,可见脚下清水流动,偶有锦鲤游过,尾影摇曳,如置身水中而不沾一丝湿气。
十余张紫檀案几沿边而设,席上已坐了七八位客人,衣饰各异,有公子,有商贾,也有儒生。每案皆点着一盏素白宫灯,灯火柔和,照得人面色温润。案上放着果盘、雅具与温酒小壶,香气氤氲。
正堂前方以一幅月白纱幕悬起,将内里琴案、香炉的轮廓隐约与外隔开。纱幕后不见人影,只有一缕轻烟袅袅,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檀香。
展鹏飞与王清远在靠后处择案坐下。
不一会儿,一位绿衣小丫鬟脚步轻盈,依次为众人斟上酒水。杯中琥珀色酒液微微晃动,幽幽酒香中竟裹着淡淡桂花甜意。
“二位公子面生,可是初临敝郡?”
邻座一名身着素青儒衫的年轻人含笑拱手开口。他身形修长,眉目舒朗,虽不算俊美,却有几分读书人独有的温雅气度。
他态度谦和,不卑不亢:“在下陈子安,本地人,现于府学攻读,备战明年春闱。”
王清远素来与人打交道极快,见他举止稳重,便也拱手还礼:“陈兄有礼。在下王远清,这位是展飞鹏。初到贵地,机缘巧合之下购得暗香姑娘的预约函,便来见识一二。”
“原来如此。”
陈子安笑意更盛,压低了声音,似怕惊扰了这厅堂清雅的气氛:“那两位,倒算是来巧了。”
他指了指前方纱幕后方,神色之间透出一丝尊重:“韵音宫十位花魁,各有擅长。此间暗香姑娘,便是近三年来宫中魁首。说她是凤栖郡第一名伶,亦不为过。”
他微顿,又道:“据传暗香姑娘出身书香门第,自小习琴读书,本应安坐闺阁。奈何世事无常,家道中落,辗转飘零,最终落于此处。她琴艺之高,在本郡无人能出其右,有‘空谷流泉,闻者忘俗’之誉。今日二位能得一听,实是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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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终,堂中灯火倏地暗了几分,只留案上宫灯隐隐发光。
下一瞬,只听纱幕后“铮”的一声轻响,像是清泉呢喃,又似冰珠敲玉。
紧接着,琴音如水般缓缓漫开。
起初几声,清清冷冷,恍若寒夜月光洒在一树疏梅上,影落疏窗,透着一股孤高与清冽。
继而弦音渐转,如细流入谷,轻柔而绵长,似有无数心事缠绕其中,说不尽的寂寥幽怨,却又自有一股不肯低头的韧劲。
众人屏息静听,不敢稍有喧哗。
忽然,曲调一转。
原本江南幽曲的韵味中,竟隐隐掺入了一股苍凉之意。
弦音如风,如铁骑踏雪,又似长风卷过大漠孤烟,带着直入胸腑的空阔与悲壮。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人恍若身在无垠草原之上。
展鹏飞的身躯微微一震,握着酒杯的手指不由自主收紧。
那琴声里的萧瑟长风、奔腾马蹄、璀璨星河,分明是他少年时无数个夜晚仰望天穹、纵马追风的记忆。
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天幕宽广得似乎没有边际。
有人骑在马上仰天大笑,有人在营火前高歌,有人在夜色里默然拔刀练招。
那些早已被江湖风雨掩埋的场景,在琴音之中一一浮现。
他胸口一热,鼻子竟有些发酸,心中想念青原部落的阿爸额吉们,不知道他们现在过的怎么样?苍狼堡是否真的改过自新了?
一曲终了,余音仍在梁间回荡,经久不散。
厅堂内一时静得只剩众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片刻后,才有人轻轻拍案,继而掌声如潮水般涌起,却仍不敢太过喧嚣,似怕惊扰了这一室余韵。
早有侍女托着银盘,沿着案几间缓步徐行。
盘中空无一物,显是等待众客“添彩”。
诸多客人纷纷将早已备好的银票、金叶、甚至玉佩、绣帕、诗笺轻放其上。有人轻声说着几句赞语,有人只是肃然起身一揖。
不多时,盘中已是琳琅满目。
缓过神的展鹏飞不自觉地怀中掏出银两放了上去,王清远见此面露愠色,低声说着:“还以为展大哥是个淳朴之人,没想到也是为美色买单之人!”
展鹏飞连忙解释:“清远,不,远清兄弟你误会了,只是这琴音让我想起一些往事。所以……对了,为什么不说我们真名给那个陈兄?”
王清远听到他这个解释虽然表面不信,但心里还是开心的,故作严肃说:“”闯荡江湖自然不能暴露真名,尤其从这万花丛中飘过,岂能让片叶沾身!”
此时,纱幕之后,传来一声清亮却不带多余情绪的女子嗓音:“谢诸位雅赏。”
四字出口,宛如碎玉轻投清泉,虽清冷,却不咄咄逼人。
随即,便再无多余言语。
“暗香姑娘一向如此。”
陈子安突然靠近低声笑道,话语中带着几分惋惜,又隐隐有一丝敬意:“惜字如金,也极少与人深交。越是这般,慕名而来者反而越多。世人多好奇,越得不到,越要追逐。”
他端起酒杯,轻啜一口,似是想到些什么,放下酒杯后,忽又话锋一转,道:“二位既来韵音宫,不知可曾听说过这凤栖郡乃至四方风月场所中的种种‘门第高低’?”
王清远笑道:“愿闻其详。”
陈子安稍稍整了整衣襟,像是在讲一篇课堂之外的“世情课”,语气仍是温和,却清晰可辨:
“这风月之地,与朝堂一般,亦有品级分别。”
“最上头的一阶,称作‘司’。”
他说到此处,目光略向上抬了抬:“如京都之教坊司,虽名为乐籍,实则多收纳罪臣之后、宗室旁支或犯事家眷。这些女子多半自小受过良好教养,才艺出众,所接待者非王公贵胄,便是权要重臣。她们更重清谈、品评诗文,不轻与人有肌肤之亲。其所求者多是庇护与生路,反不以银钱论高低。”
“其次一阶,方是如这般的‘宫’、‘苑’。”
他环顾四周,微微一笑:“此类场所,外观多清雅端正,门前不见呼喝招徕,姑娘们或自幼被刻意培养,或遭逢变故流落于此,皆有真本事在身。或精琴棋书画,或善歌舞诗赋。她们以雅艺立足,讲究‘缘分’二字。客人若要入内,不仅要有银子,更要有身份与气度。”
“再往下,便是诸位耳熟能详的‘楼’与‘院’了。”
陈子安语气淡然:“这等地方最是热闹,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多半靠的是银钱堆砌。来往客人以寻欢作乐为主,花银子便讲究个痛快。有钱,便能做大爷。”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冷意:“至于最末一阶……便是那些深巷里不见天日的小屋子了。多是被家人卖入,或被拐骗而来。无门面、无名号,只求活命。那里头……尽是血泪,难入耳目。”
说到这里,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似乎不愿再多谈这些阴暗。
“家父曾在县衙掌过刑名,案卷翻阅无数,世间苦楚见得多了。”
陈子安抬眼望向阁中摇曳的灯火,语气不疾不徐:“他说,真正想要识得人心,光看书是不够的,需得看一看这世上最繁华,也最污浊的地方。我们这些读书人,若只晓得闭门攻书,不知人间百态,将来纵登仕途,也难免做出纸上谈兵之事。”
他举杯,朝堂中四处的灯火略略一敬:“所以,韵音宫这等所在,对我辈读书人而言,未必只是寻欢之所,亦是一面折射世情的镜子。”
展鹏飞听在耳中,只觉他这番话衬得他形象显得无比高大。
他抬眼看着纱幕之后那道模糊身影,心中却不由自主想起了从走上江湖到现在的种种场景。
这世道的确如一面镜子,多半时候照不出真心,只能照出欲望与算计。好在也遇到一些真心的朋友,让这世道不那么让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