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摄政王的兴趣
秋意渐深,宫墙内外的梧桐叶片已染上大片焦黄,随着日渐凛冽的寒风打着旋儿飘落,铺满了青石甬道,踩上去发出细碎而乾燥的声响,更添几分萧瑟。
这份萧瑟不仅仅属於季节,更悄然蔓延至宫廷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座权倾朝野丶戒备森严的摄政王府。
王府书房内,气氛却与外间的清冷截然不同。
兽首铜炉里燃着上好的银骨炭,温暖如春,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丶却极具威压感的沉水香气息。
萧执一身玄色绣金蟒袍,并未端坐於主位,而是负手立於一幅巨大的舆图之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山川河流与城池关隘,彷佛天下尽在掌握。
他身形高大挺拔,虽已年近四旬,岁月却并未在他脸上留下过多痕迹,反而沉淀下一种经年累月的权势淬炼出的冷硬与威严。眉峰锐利,鼻梁高挺,薄唇总是习惯性地紧抿着,勾勒出一抹无情与决断的线条。那
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落在舆图上帝都与皇宫的位置,眼神平静无波,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令人心悸。
轻微的叩门声响起,打破了书房的沉寂。
「进来。」萧执并未回头,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总管太监福顺弯着腰,几乎是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在离书案五步远处停下,恭敬垂首:「王爷。」
「说。」萧执依旧看着舆图,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图上标注着北境军镇的位置。
福顺从袖中取出一份细致的密报,双手呈上,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宫中近日情形,俱已记录在册。陛下……依旧流连怡芳苑,赏赐颇丰,尤以柳氏丶苏氏为最。」
萧执这才缓缓转过身,并未立刻接过密报,而是先拿起案上一杯温热的参茶,轻呷了一口,动作优雅从容,却带着一种猛兽般的慵懒与危险。「还是老样子?他就没有丝毫……不耐烦?」他语气平淡,彷佛在谈论天气。
福顺头垂得更低:「表面上看,确是如此。陛下似乎……乐在其中。」他小心地选择着措辞,「不过……」
「不过什麽?」萧执放下茶盏,目光终於落在那份密报上。
「不过,陛下对那位新来的凛夜,似乎……格外不同些。」福顺斟酌着字句,「虽也偶有冷落惩戒,但召幸的次数,细算下来,竟是最多的。且每次之後,陛下独处时,神情会有些……难以捉摸。并非全然欢愉,倒像是……被什麽东西困扰,又或是,被什麽吸引了全部心神。」他将密报轻轻放在书案上,「此外,凛夜此人,性情孤冷,不与他人为伍,数次遭遇陷害,皆能凭藉机智与冷静化险为夷,倒不像个简单的玩物。」
萧执终於拿起那份密报,并未立刻翻看,指尖摩挲着纸张边缘,唇角勾起一丝极淡丶却毫无温度的弧度:「哦?能让咱们这位惯会演戏的小陛下露出破绽,甚至屡次吃瘪?倒是有趣。」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麽,「他的底细,查清了吗?」
「回王爷,」福顺连忙道,「已反复核验过。确系罪臣凛清远幼子,家族败落,无甚特别背景。入宫前也并无异常交往记录。只是……其人似乎颇为聪敏,识文断字,且对药理香道似有涉猎,观察力亦远超常人。」
「聪敏?」萧执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浓浓的嘲弄与掌控一切的自信,「在这宫里,聪敏若是用错了地方,便是催命符。若是用对了地方……」他话未说尽,但眼底闪过的一丝兴味却愈发明显。
任何能牵动夏侯靖情绪丶让其显露真实一面的人或事,都值得他投以关注。
更何况,是一个如此特别的玩物。
他挥了挥手,福顺会意,无声退下,并细心地掩好了房门。
书房内重归寂静。
萧执这才缓缓展开那份密报,细细阅览。上面事无巨细地记录了夏侯靖近日的一举一动,以及怡芳苑内的诸多纷争。当看到凛夜如何化解一次次危机,甚至引得夏侯靖情绪波动时,他眼中的兴味逐渐转为一种审视与计算。
「凛夜……」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彷佛在评估一件新奇的武器或是棋子。「传令,」他并未提高声量,但门外自有亲卫应声,「明日,召那个叫凛夜的男宠过来,本王……有话要问。」
「是!」门外传来乾脆利落的回应。
翌日下午,天色有些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凛夜接到传召时,正在窗前临摹一幅字帖,闻言,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污迹。
该来的,总会来。他心中清明,早已料到摄政王不会放任皇帝身边出现任何「变数」而不管不问。
他平静地放下笔,仔细净手,换上一身素净的宫装。镜中的少年,面色白皙,眉眼清冷,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唯有那双过分沉静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警惕与寒芒。
随着前来引领的摄政王府亲卫,他穿过数道戒备森严的门廊,来到了王府的核心区域——
萧执日常处理公务的偏殿。这里的气氛与皇宫的奢华辉煌不同,处处透着一种冷硬丶简练而权威的气息。侍卫们如同泥雕木塑,眼神锐利,空气中弥漫着与萧执身上相似的沉水香,却更浓重,更压抑。
殿门开启,凛夜低眉顺目,缓步而入。殿内光线略显昏暗,只点了几盏长明灯,将端坐於巨大紫檀木书案後的摄政王身影衬得愈发高大莫测。
萧执并未着蟒袍,只穿了一身深青色常服,但通身的气势却丝毫未减。他并未抬头,似乎正在批阅一份紧急军报,朱笔挥洒,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感。
引领的亲卫无声退至门边侍立。凛夜依宫规,於殿中跪下,伏身行礼:「臣侍凛夜,叩见摄政王千岁。」声音平稳,不见颤抖。
殿内一时只有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炭火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
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跪伏於地的少年肩上。这是一种下马威,一种权势的展示,意在摧垮心防。
良久,萧执才彷佛处理完手头事务,将朱笔随意搁在笔山上,发出一声轻响。他并未立刻让凛夜起身,而是用那双深邃锐利丶彷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自上而下地丶慢条斯理地打量着他,从乌黑的发顶,到纤细的後颈,再到伏地时显出清晰线条的背脊。
「抬起头来。」命令简短而不容置疑。
凛夜依言缓缓抬头,但目光依旧谦卑地垂落於地面,并未直视对方。
这个角度,他能看到对方绣着精致云纹的袍角以及案下靴尖。
「听闻,陛下近日颇为宠爱於你?」萧执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得像是在询问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陛下仁厚,对宫中诸人皆宽和。」凛夜回答得滴水不漏,声音依旧平静。
「宽和?」萧执轻笑一声,带着淡淡的嘲讽,「本王倒是听说,你颇有些与众不同的小聪明,几次三番,惹得後宫不宁?」
这是指那些陷害与风波。凛夜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恭顺:「臣侍愚钝,不敢惹事,只是谨守宫规,尽力做好本分而已。若有行差踏错之处,还请王爷明示。」
「本分?」萧执重复了一遍,语气微沉,「你的本分,是尽心侍奉陛下,让陛下舒心开怀,而非恃宠而骄,招惹是非,更非……凭着些许小聪明,试图窥探不该你知道的事情。」他的话语逐渐带上锋芒,如同冰冷的刀片,缓缓贴近皮肤,「陛下年轻,有时难免被新鲜事物吸引。但你需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玩物,一件随时可以替换的摆设。安分守己,或许还能得几日富贵荣华;若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或是被人当作了枪使……」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那强大的压迫感瞬间增强数倍,几乎让人窒息:「这宫里每天消失几个不听话的玩意儿,并不是什麽稀奇事。明白吗?」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敲打在凛夜的心上。这并非询问,而是最直白的警告与威胁。
凛夜指尖微凉,但声音却依旧稳得住:「王爷教训的是。臣侍谨记王爷教诲,定当恪守本分,安守己身,绝不敢有非分之想,更不敢给陛下丶给王爷添乱。」
他将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恳,彷佛真的被这番话震慑住了。
萧执审视着他,目光如钩,似乎想从那张过分平静漂亮的脸庞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丶恐惧或不甘。然而,他看到的只有顺从与恭谨。
这份过度的平静,反而更挑起了他的兴趣。
「但愿你是真的明白。」萧执往後靠向椅背,语气稍缓,却依旧冰冷,「起来回话吧。」
「谢王爷。」凛夜这才依言起身,垂首立於一旁,依旧是那副温顺模样。
萧执不再看他,随手拿起一份闲置的奏摺,状似无意地问道:「听闻你识字?还懂些药理香道?倒是难得。入宫前,师从何人?」
这是在探他的底细。凛夜心头一紧,语气却依旧平稳:「回王爷,家中未败落时,曾请过西席先生教导识字读书。药理香道只是闲暇时翻看过几本杂书,略知皮毛,不敢称懂,更无名师。」他将一切归於家族遗泽和自学,模糊焦点。
「是麽?」萧执不置可否,翻动奏摺的动作未停,「陛下近日……可曾与你提及朝中之事?或是,对某些大臣……有所评价?」
这问题问得极其刁钻险恶,无论答有或没有,都可能陷入陷阱。
凛夜立刻道:「陛下天威浩荡,心系天下,朝政大事岂是臣侍这等卑贱之人可以听闻议论的?陛下从未在臣侍面前提及任何朝臣或政务。臣侍亦深知规矩,绝不敢探听一字半句。」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将自己完全摘离於政事之外。
萧执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深邃难辨,似乎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又似乎看穿了他极力隐藏的谨慎与疏离。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炭火燃烧和更漏滴答的声音。这种无声的压力,远比疾言厉色的拷问更令人难熬。
凛夜能感觉到那如有实质的目光仍停留在自己身上,彷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剖析一遍。
不知过了多久,萧执才似乎失去了兴趣,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平淡,却带着最终的警告:「很好。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安分守着你的本分,别让本王发现你有任何不该有的举动。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语意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臣侍谨记,绝不敢忘。」凛夜再次躬身行礼。
「退下吧。」
「是,臣侍告退。」
凛夜保持着恭顺的姿态,一步步後退,直至殿门边缘,才转身离开。
走出那间压抑的偏殿,重新呼吸到外面微冷而新鲜的空气时,凛夜才发现自己的後背已被一层薄薄的冷汗浸湿。
秋风一吹,带来刺骨的凉意。
他没有回头,步履平稳地沿着来路返回。心中却如同被压上了一块巨大的寒冰。
萧执的警告言犹在耳,那双洞察一切丶充满权势欲望的眼睛,彷佛仍在背後盯着他。
这位摄政王,比他想像的更加精明丶更多疑丶也更危险。他对自己的兴趣,绝非好事。
那是一种猎人对新奇猎物的审视,一种权力者对潜在威胁的评估,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丶纯粹的占有欲——但凡皇帝所在意的,他都要掌控在手,甚至摧毁。
前路愈发艰险了。凛夜拢了拢衣袖,将微颤的指尖掩藏其中,目光投向远处层叠的宫阙飞檐,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冰封之下,是愈发坚定的求生与反抗的决心。
无论是皇帝的反复无常,还是摄政王的虎视眈眈,他都不能,也绝不会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