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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舞宴风波

    第十三章:舞宴风波

    时序已入隆冬,紫禁城内的寒气愈发浓重,屋檐下结着细密的霜花,在月色映照下闪烁着银针般的光泽。宫道两旁的雪松在北风中微微摇曳,针叶上的积雪不时簌簌落下,在青石板上铺开一层薄薄的银白。然而,宫中却因太后即将迎来的寿辰而提前热闹起来。虽非整寿,摄政王萧执却以彰显皇家气象丶尊崇太后恩荣为由,下旨筹办一场规模适中的宫宴。

    旨意中特意提及务必隆而不奢,华而不靡,但明眼人都知,这场宴会不仅是为了太后,更隐藏着试探皇帝心意丶稳固朝堂势力的深意。於是,尚宫局与内务府人仰马翻,宫女太监们穿梭於各殿之间,搬运珍馐丶布置宴席,脚步匆匆踏碎廊下的薄冰,呵出的白气在寒夜中凝成团团雾影,为这座沉寂已久的宫苑注入一抹虚假的繁华。

    宴会设在暖香殿,这座殿宇以地龙取暖而闻名,即便冬夜凛冽,殿内却温暖如春。殿门厚重的锦缎门帘垂下,隔绝了外头的寒气,帘上绣着的八宝团花纹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殿中四壁悬挂着厚重的锦幔,绣着金丝祥云与龙凤呈祥的图案,随着地龙散发的暖意微微摇曳,彷佛有了生命。锦幔的褶皱深处,隐约可见精细的刺绣纹路——仙鹤衔芝丶灵鹿献瑞,每一处细节都透着皇家气派。数十盏宫灯高悬,琉璃灯罩上绘着四季花卉,折射出璀璨光华,将殿内映照得如同白昼。

    灯影摇红,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晕,与宾客们华服上的珠光宝气交相辉映。

    案几上陈列着金盘玉盏,盛满珍馐佳酿:猩唇熊掌丶驼峰麟脯,皆是难得一见的珍品;琥珀色的琼浆在夜光杯中荡漾,泛着蜜般的光泽。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丶肉香丶脂粉甜香与名贵薰香交织的气息,浓郁得几乎让人眩晕。这一切织就了一幅奢靡华丽的盛宴画卷,却也掩盖不住那隐藏在华美表象下的暗流涌动——官员们举杯换盏间眼神的交汇,後妃命妇们团扇掩口时的窃窃私语,侍卫宫娥垂首肃立时紧绷的指节,无不透露着这场宴会的非比寻常。

    夏侯靖高踞於御座之上,身着明黄色龙纹常服,衣襟袖口用玄色丝线绣着细密的云纹,外罩一件玄色貂毛滚边的大氅,领口一枚龙眼大的东珠在灯下泛着温润的乳白色光晕,贵气逼人中透着几分慵懒。

    他的左肘支在扶手上,手指轻托着下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镶嵌的翡翠螭龙纹路;右手中握着一只白玉酒杯,杯身雕刻着精致的云龙纹,随着他漫不经心的转动,折射出宫灯的微光,在他修长的指间流淌。他的目光看似落在殿中翩翩起舞的教坊司舞姬身上,实则涣散游移,彷佛透过那些翩跹的身影,望向了某个遥远而模糊的所在。

    偶尔,他的视线会掠过殿内某个角落,在那里稍作停留,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随即又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

    福顺躬身侍立在他身後三步远处,头低垂,双手交叠於身前,恭顺得无可挑剔,却将皇帝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从指尖轻敲扶手的频率,到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倦意——尽数收入眼底,无声地揣摩着圣心。

    柳如丝今晚的装扮显然经过了精心的准备。他身着一袭绯红色金线绣百蝶穿花的云锦宫装,衣料在灯火下流转着水波般的光泽,彷佛将晚霞裁作了衣裳。

    衣袂上点缀着细碎的珍珠,每一颗都大小均匀,在灯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随着他的走动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如风铃轻响。他的云鬓高耸,梳成时兴的惊鹄髻,插满了珠翠金钗,一枚点翠凤钗斜插在发间,凤口衔着的流苏垂下三寸长的珍珠串,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映衬得他那张精心妆点的脸愈发明艳动人。眉如远山,用螺子黛细细描画,尾端微微上挑;唇若点樱,口脂选了最衬肤色的朱砂色,莹润欲滴;眼角一抹淡淡的胭脂晕染,将他天生丽质的容貌衬得几近妖冶。他深知,这场宴会是挽回圣心丶重夺恩宠的绝佳机会。

    眼见皇帝兴致不高,他心中一动,盈盈起身,款款来到御座前,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裙裾迤逦於地,却不闻丝毫杂音。他屈膝行礼时颈项微垂,露出一段雪白的後颈,声音柔媚如春水,带着恰到好处的颤音:「陛下,臣侍近日新排了一曲《霓裳羽衣》,愿献於陛下与太后,以助酒兴,恭祝太后凤体安康,福寿绵长。」

    太后今晚心情颇佳,端坐在御座旁的高位上,头戴一顶嵌宝紫金冠,正中一枚鸽血红宝石熠熠生辉,身披一件绣有九凤朝阳的绯红披帔,领口袖缘镶着雪白的风毛,气度雍容华贵。她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闻言轻笑,眼角细密的纹路舒展,语气中带着几分兴味与长者的宽和:「哦?柳公子有心了。哀家早听闻你的舞姿冠绝後宫,今日可要好好瞧瞧这《霓裳羽衣》的风采。」

    夏侯靖的目光从舞姬身上缓缓收回,扫了柳如丝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柳如丝心头莫名一紧。随即,皇帝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语气淡漠如殿外掠过的寒风:「准。」

    他随手一挥,宽大的袖摆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动作慵懒,彷佛只是应付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甚至没有多看柳如丝那精心展现的妆容与身姿一眼。

    柳如丝心中一喜,脸上却维持着得体的微笑,躬身谢恩时,长睫垂下掩去眼底瞬间闪过的志在必得。他退下准备的步伐轻盈如猫,衣袂翻飞,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薰香——那是南海进贡的龙脑香混着西域玫瑰露的气息,清冽中带着甜媚,引得身旁几位年轻官员忍不住侧目,随即又意识到失态,连忙正襟危坐。

    殿内的气氛因这即将登场的表演而微微一振,许多人的交谈声低了下去,目光追随着柳如丝退场的方向。几位与柳家交好的官员低声赞叹着柳公子的孝心与才艺,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周围人听见;一些後宫女眷则捏着帕子,眼神复杂地交换着眼色,有艳羡,有不屑,更多的是对即将到来的较量的期待。

    片刻後,丝竹声渐渐转换,原本轻快的曲调变得悠扬缥缈,笙箫声起,琴瑟相和,彷佛仙乐从九天而降,穿过云层,掠过瑶池,落入这人间殿宇。乐声中,柳如丝换上了一身轻纱霓裳舞衣,衣料薄如蝉翼,以天青丶月白丶浅粉丶鹅黄数色轻纱层层叠叠缝制而成,随着他的动作在灯光下泛起流光溢彩的波纹,宛如虹霓披身。他手持一条长达数尺的金色披帛,帛边绣着细密的云纹,缓缓步入殿中,身後簇拥着一队八名同样身着轻纱的伴舞宫女,皆以团扇半掩面,步履翩跹。

    他起舞时,身段柔若无骨,腰肢轻摆,宛如柳枝摇曳於春风中,又似弱水潺潺,绕石而流。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经过千锤百炼,旋转间眼波流转,顾盼生姿,那目光时而妩媚,时而缠绵,毫不掩饰地将诱惑的秋投向御座上的帝王。那条金色披帛随着他的舞动,时而如流云环绕身周,时而如惊鸿飞向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彷佛将整个殿宇的华光都聚拢於他一身。舞至疾处,衣袂飘举,宛若乘风欲去。

    殿内众人的目光大多被这绚丽的舞姿吸引,赞叹声此起彼伏。

    苏文清趁机低声吟诵了几句应景的诗词,他的声音清朗如玉磬,在乐声间隙中恰到好处地传入周围几位官员耳中:「霓裳舞罢云霞动,玉佩摇曳仙乐生。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引来一片低声附和与赞赏。

    柳如丝听到这赞美,嘴角微微上扬,眼尾扫过御座方向,舞姿愈发卖力,一个腾挪回旋,披帛如金龙盘柱,身姿若彩凤翔空,彷佛要将这一刻的风头尽数揽入怀中,将所有人的心神都系於他飞旋的裙裾之上。

    然而,御座上的夏侯靖却未如众人期待般露出惊艳之色。他的目光虽落在柳如丝身上,却依旧带着那种惯常的疏离,彷佛隔了一层薄薄的琉璃,将他与这喧嚣的盛宴丶这倾尽全力的表演彻底隔开。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白玉酒杯的边缘,节奏断续,时急时缓,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甚至有一瞬,他的视线越过了舞动的身影,飘向了殿角某处阴影,那里烛光不及,一片昏暗。

    福顺站在他身後,敏锐地捕捉到这细微的动作,以及皇帝方才那短暂的走神。他交叠於身前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心中暗自揣测:陛下今晚的心思,似乎并不在这场宴会上。那偶然飘向殿角的目光……那里坐着的,似乎是那位最近颇有些传言的凛夜公子?难道陛下对他……

    这一切,都被隐於殿内一角的凛夜静静看在眼里。他的座位被刻意安排在最不起眼的位置,靠近殿柱,几乎被巨大的朱漆柱身遮去大半。柱上盘绕着金漆浮雕的升龙,龙首威严,龙身蜿蜒,正好挡住了来自御座方向的大部分视线。这显然是柳如丝与其党羽的精心安排,意在让他在这场盛宴中彻底边缘化,如同殿中摆设的盆景,虽在场,却无人在意。

    凛夜却乐得清静。面前的紫檀木几案上摆放着精致的酒菜:一碟玉蔻糕丶一盅火腿鲜笋汤丶一盘樱桃肉,并几样时鲜果品。琉璃壶中的琥珀酒液映着灯光,澄澈诱人。他却几乎未动,只是端坐如松,背脊挺直,双手平放於膝上,垂眸敛目,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礼仪姿态。他穿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素缎常服,衣上无绣无纹,仅在领口袖边滚了一道细细的银边,头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浑身上下无一件多馀饰物,在这珠光宝气的大殿中,乾净得格格不入,却又透着一股清冽的气质。

    他的存在感低到几乎让人忽略,如同墙角一抹淡影。却没有人知道,他那过人的观察力与记忆力,早已将殿内的一切细节刻入脑海——从每位宾客的座位分布丶彼此间的亲疏远近,到侍卫与宫女的站位丶他们眼神巡梭的规律,甚至连殿内因人多而略显滞闷的空气流动的方向丶四角铜兽香炉吐出的烟萦绕上升的轨迹丶以及高悬宫灯因气流而微微摇曳的频率与幅度,都无一遗漏,在他心中构筑起一张精密而动态的殿内图景。

    柳如丝的舞蹈渐入高潮,乐声愈发急促激昂,琵琶声如珠落玉盘,鼓点似疾雨敲窗,笙箫齐鸣,宛如江河奔腾,直泻千里。他的身姿如行云流水,时而缓如云卷云舒,时而急如电闪雷鸣。一个曼妙的旋身,手中金色披帛随之飞旋,在空中绽开一朵巨大的金莲,光华夺目。伴舞的宫女们围绕他疾步旋走,裙裾飞扬如花瓣纷落。

    就在这一刻,异变陡生。

    一名紧随柳如丝左後方的伴舞宫女,脚步似乎因地面被酒液泼洒,不知是何人何时不慎所致而微微一滑,绣鞋底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打了个趔趄,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惊呼。她手中那条质地较硬挺丶用以模拟云气的银白色长袖,原本该随着她的动作柔软飘荡,此刻竟因身体失衡而失控般猛地朝凛夜所在的方向甩去!长袖末端系着一枚小巧却颇有分量的银铃,本是舞中点缀声响之用,此刻却成了危险的钝器,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携着风声,直指凛夜面前那只盛满琥珀色美酒的琉璃壶!

    这一下若是击中,琉璃壶必将倾倒碎裂,昂贵的御酒泼洒一地,甚至可能溅到旁边的宾客身上。在这等庄重的宫宴场合,御前失仪乃是重罪,轻则申饬罚俸,重则夺位降罪。对於本就因魅惑君上丶心思诡谲等流言而处境艰难丶如履薄冰的凛夜而言,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更可怕的是,有心人完全可以藉此大做文章,构陷他故意惊扰宴席丶对太后不敬,甚至牵扯出更多莫须有的罪名,足以让他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电光石火之间,凛夜的脑海如同最精密的机括般高速运转。他入席时观察到的所有细节瞬间涌现——身後半步处站着一名按刀侍立的御前侍卫,那侍卫腰间佩刀的刀鞘角度,银袖袭来的速度与轨迹,琉璃壶底座的稳定程度,甚至连殿内气流的微妙变化,都在瞬间被他精准计算。所有的分析与决策在百分之一秒内完成。

    他脸上适时露出一丝惊慌,身体看似本能地向後一仰,彷佛要躲避那袭来的长袖。就在後仰的瞬间,他握着筷子的手肘看似无意地向後一撞,轻微却精准地碰上了身後侍卫的刀鞘。

    「咔嗒。」一声极其轻微丶几乎被丝竹乐声淹没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这细小的声响,却让那名训练有素的侍卫肌肉瞬间绷紧,下意识地调整站姿,铠甲叶片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恰好干扰了那名正全力控制失控长袖的宫女。她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迟滞,银袖的轨迹也因此偏离了原本的目标。

    与此同时,凛夜那向後微仰的身体,在旁人看来已是失去平衡,却以一种看似笨拙丶实则蕴含巧劲的角度,用宽大的左袖袖摆,隐蔽而轻柔地拂过几案边缘,袖中手指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在琉璃壶底托盘边缘轻轻一托丶一稳。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令人目不暇接,却又天衣无缝,彷佛一切只是人在惊慌下的本能反应与巧合的叠加——他後仰躲避,不小心碰到侍卫,侍卫动静吓到宫女使其失手略偏,而他运气极好地在晃动中稳住了酒壶。

    最终,那条银袖带着风声,仅仅擦着紫檀木几案的边缘扫过,银铃甚至轻轻磕碰了一下案角,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带起的风掠过琉璃壶身,仅有几滴酒液从壶口溅出,落在凛夜那雨过天青色的袖口上,染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宛如宣纸上偶然滴落的墨点。

    最终,那条银袖仅仅擦着几案边缘扫过,银铃带起的风声掠过壶身,仅有几滴酒液从壶口溅出,落在凛夜的袖口上,染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危机瞬间化解。

    乐声未停,柳如丝的舞蹈仍在继续,他旋身丶摆袖丶回眸,动作依旧华美。但一直用眼角馀光死死关注着这边动静的他,脸色却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僵硬与深切的失望,那双描画精致的媚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咬紧牙关,下颌线条紧绷,强自维持着舞姿的流畅与脸上的微笑,却掩不住眼底那一抹阴鸷与挫败。怎麽可能?!这小子又一次以这种令人恼火的巧合化解了精心设计的陷阱!

    他费尽心思,买通那宫女,算准时机,甚至冒险让人提前在那一小块地面做了手脚,原本是要让凛夜在众目睽睽之下御前失仪,酒水泼洒,狼狈不堪,最好还能引来帝王不悦与太后的责罚,让这本就无根基的小子彻底跌入泥沼!却再一次,功亏一篑!那瞬间的应对……真的全是运气吗?柳如丝心头第一次掠过一丝寒意与深深的忌惮。

    凛夜却已迅速起身,离席来到殿中通道,面向御座方向深深躬身,姿态谦卑而恭顺。他垂着头,露出纤细的後颈,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自责,清晰地回荡在稍显安静的乐声间隙中:「臣侍失仪,躲避不及,惊扰圣驾与太后雅兴,更险些损及御器,请陛下丶太后恕罪。」

    他主动将失仪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只字不提宫女失误,只说自己躲避不及,态度恭顺得无可挑剔,彷佛只是个无意间受惊丶反应稍慢的怯懦少年,甚至还为险些损及御器而请罪,将姿态放到最低。

    一瞬间,殿内的目光几乎全部聚焦到他身上。乐声未止,舞姿未停,但许多人的注意力已然转移。

    太后微微蹙眉,手中捻动的佛珠顿了顿,显然对这小小的意外打断了欣赏舞蹈的兴致有些不悦,却也未多言,只将目光投向皇帝,等天子定夺。许多官员与宾客则带着各异的神色——好奇丶审视丶探究丶幸灾乐祸,或是暗自揣测这是否又是一场後宫争斗的戏码——纷纷打量着这个不起眼的丶身着素衣的少年。

    夏侯靖的目光终於从柳如丝身上彻底移开,落在了下方躬身请罪的凛夜身上。他的凤眸微微眯起,刚才那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或许在旁人眼中只是连串的巧合:宫女滑倒丶长袖甩出丶少年惊慌後仰丶碰及侍卫丶宫女受扰失准丶少年侥幸稳住酒壶。但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惊慌与稳住之间过分流畅的衔接,那後仰角度与袖摆动作隐含的某种控制力,以及少年此刻请罪时,那平静嗓音下几乎无法察觉的丶与惶恐表情不甚匹配的稳定气息。

    这份临危不乱的急智,这种於细微处掌控局面的能力,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却锐利的片段再度重叠,让他心底泛起一丝微妙而复杂的情绪,像是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涟漪虽微,却层层荡开。

    他没有立刻开口,指尖停下了敲击酒杯的动作,白玉杯静止在他掌心,杯中酒液映着灯火,漾着细碎的金光。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凛夜,那目光如有实质,缓缓扫过少年弯下的脊背丶低垂的头颅丶染湿的袖口,以及那双稳稳交叠於身前丶指节微微用力而泛白的手。

    殿内的气氛因帝王的沉默而变得有些压抑,丝竹声虽然还在继续,却彷佛被这无形的威压盖过,显得有些遥远而虚浮。

    侍酒的宫娥屏住了呼吸,乐师的指尖有些发僵,连柳如丝的舞步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心跳如擂鼓,暗自期待着皇帝的斥责甚至降罪——只要一句话,他就能挽回些许局面。

    然而,夏侯靖终於开口,语气却平淡得出奇,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丶近乎倦怠的意味:「无妨。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继续吧。」

    他随手一挥,宽袖带风,动作轻描淡写,彷佛只是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或是驱赶一只扰人的飞蛾。既未追究那明显失手的宫女——那宫女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跪伏在地瑟瑟发抖;也未责怪失仪的凛夜;甚至没有多看柳如丝那略显僵硬的舞姿一眼,就这麽将一场可能掀起的风波丶一次精心设计的陷害,消弭於无形。

    殿内的气氛稍稍松弛,却又弥漫开一种诡异的静默。丝竹声重新变得流畅,宴会继续进行,但许多人心思各异,交谈声都低了下去。

    柳如丝的脸色却僵硬得几乎无法掩饰,胭脂下的皮肤透出铁青。他强挤出一个笑容,继续舞动,腰肢依旧柔软,手臂依旧舒展,却明显失了先前的魂韵与灵动,彷佛一尊华美的提线木偶,每个动作都带着一丝机械的勉强。内心的愤懑丶不甘丶疑惑与一丝恐惧,正在一点点侵蚀他的风采,让他那张明艳的脸庞蒙上一层阴影。

    这场费尽心机的表演,非但未能达成目的,反而让那个冷漠疏离的少年在帝王眼中留下了更深的印象——即便这印象未必是喜爱或惊艳,却绝对是特殊的丶被注意到的。

    而在这後宫之中,被帝王注意,本身就已是一种资本,甚至是一种危险的信号。

    夏侯靖的目光在凛夜那染湿的袖口上停留了一瞬——那片深色在浅青衣袖上格外显眼,宛如雪地墨迹。随即,他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端起酒杯轻呷了一口,酒液润泽了他略显浅绯的唇。他的神情依旧平静无波,如同戴着一张精致完美的面具,无人能窥见那张漠然面容下翻涌的思绪。

    是对这场巧合背後真相的怀疑与探究?是对後宫这些永无休止丶层出不穷的勾心斗角的深深厌倦与漠然?还是,对那个总能出乎他意料丶在绝境中寻到一线生机丶身上笼罩着迷雾的少年,重新燃起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察觉的丶复杂难言的兴趣?

    凛夜谢恩後,缓缓退回座位,依旧垂眸静坐,彷佛刚才的惊险一幕从未发生,自己只是宴席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背景。他的神情平静如水,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情绪。只有袖中指尖传来的丶因瞬间极度紧绷而残留的微微冰凉,与心底那一闪而过的丶对这无休止的阴谋算计与虚伪应酬的深刻厌倦与冷嘲,泄露了他并非全然无动於衷。

    他知道,这场宴会的暗流远未平息,柳如丝及其党羽不会善罢甘休,更多的试探与陷阱或许已在酝酿。而他不过是这巨大宫廷棋局中一枚不起眼的棋子,力量微薄,身不由己。却总能在关键时刻,凭藉着观察丶计算与隐忍,以自己的方式,悄然拨动一丝棋路,改变局势的细微波澜。这或许无力撼动大局,却是他此刻仅有的丶沉默的反抗与自保。

    宴席继续进行,丝竹声复又悠扬,欢笑声重新响起,官员们举杯互敬,命妇们轻摇团扇,彷佛那段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只是盛宴华章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音符,迅速被淹没在更大的喧嚣之中。

    然而,在这华丽璀璨的表象之下,某些东西已悄然改变,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因一次撞击而改变了方向,涌动得愈发急促丶隐秘而莫测。

    御座上皇帝那难以捉摸的态度,柳如丝眼中愈发深沉的嫉恨,凛夜周身那份低调却无法再被彻底忽略的异样存在感,以及殿中无数双眼睛背後闪烁的各自算计,都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暖香殿的温暖驱散了冬夜的寒冷,却驱不散这宫廷深处,日益浓重的丶无处不在的寒意与危机。

    舞宴虽未终,风波已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