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盟友?
深冬的寒意如同一把无形的利刃,悄无声息地切割着怡芳苑的每一寸空气。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覆盖了青石小径和假山石阶,将整个苑落装点成一片银白的世界。然而,这份表面的纯净与宁静,却无法掩盖底下那股汹涌的暗流。
自从那场舞宴风波与香料疑云之後,凛夜虽然凭藉着过人的机智与谨慎,暂时化解了来自柳如丝和苏文清等人的明枪暗箭,但他心知肚明,这仅仅是短暂的喘息。他们就像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发动更为致命的攻击。
怡芳苑内的氛围愈发凝重,每一双眼睛似乎都藏着算计,每一丝微笑都可能蕴含毒药。
凛夜独自走在雪中,脚步轻盈却坚定,他那双锐利的眸子扫过周遭的一切,将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收入眼底。
在这片看似铁板一块丶充满恶意的环境中,凛夜的观察力如同他的利剑,让他捕捉到了一些不同於主流的声音与姿态。
并非所有人都热衷於那永无休止的争宠倾轧,也并非所有人都被流言与孤立完全蒙蔽了双眼。
有些人,像隐藏在冰层下的暖流,虽然微弱,却足以让他感受到一丝不那麽冰冷的气息。最为明显的,便是那位终日与书卷为伴的陈书逸。他彷佛自成一国,将绝大部分时间都耗费在了宫中藏书阁那浩瀚的书海之中。
陈书逸身材清瘦,总是穿着一袭素色长袍,头发简单地束起,脸上永远挂着一副专注而略显疏离的表情。对於怡芳苑内的风波诡谲,他大多时候表现出一种近乎漠不关心的态度,彷佛那些争斗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他不参与任何小团体的聚会,也不回应那些试探性的闲聊,只是安静地沉浸在古籍的世界里,仿佛那才是他真正的归属。
自那次藏书阁短暂的偶遇後,凛夜与陈书逸之间形成了一种极其微妙而疏淡的联系。他们极少交谈,即便在藏书阁或苑中小径迎面遇上,也多半只是极其轻微地颔首示意,便各自错身而过,从无多馀的寒暄。
那次偶遇发生在一个阴冷的午後,凛夜正寻找一本关於古医术的残卷,陈书逸恰巧从书架後走出,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线装书。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陈书逸微微点头,凛夜回以相同的礼节,便各自离去。但从那之後,凛夜发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有几次,当他在书架深处寻找某些生僻典籍时,陈书逸会在不经意间,将他刚刚看完丶恰好是凛夜目标的那一卷书,随手放回原处,或是推到一个更显眼的位置。这些动作看似随意,却总是那麽精准,让凛夜不由得心生疑窦。
一次,凛夜在藏书阁的角落里,专注地翻阅一本关於毒药与解药的古籍。窗外雪花飘落,室内的烛火微微摇曳,映照着他俊朗却略显苍白的脸庞。他皱眉凝视着一页泛黄的纸张,那上面记载着一种罕见的草药配方,其中一个古字的释义让他迟疑不决。
就在这时,一旁安静看书的陈书逸头也未抬,只用极低的丶彷佛自言自语般的声音,清晰地报出了另一个典籍的出处和卷数作为参照:「《本草拾遗》,第三卷,第十二页,或许有助。」
凛夜抬眸看去,陈书逸却已抱着另一册书转身走向远处的书架,只留下一个清瘦的背影,彷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幻听。
凛夜盯着那背影片刻,嘴角微微上扬。他并未追上去道谢,而是默默记下这个提示,後来果然在指定位置找到了解答。这份不着痕迹的帮助,让凛夜心里涌起一丝暖意。
在这处处是陷阱的深宫中,这种建立在对知识共同尊重基础上的微小善意,显得格外珍贵。他将这份隐晦的同道之情记在了心里。
这至少证明,在这污浊之地,并非所有人都失去了判断是非的清明。
陈书逸的行为,并非出於什麽深交的意图,而是源自一种纯粹的学者本能——分享知识,无关立场。
另一类则是以石坚为代表的沉默背景。
石坚人如其名,性格如同坚硬的石头,木讷寡言,甚至有些迟钝。他身材高大壮实,皮肤被风吹日晒得黝黑,总是穿着粗布衣裳,肩上时常扛着扫帚或重物。他对围绕着皇帝恩宠展开的一切戏码显得完全无法理解,也毫无兴趣。
每日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被指派的工作——或是清扫庭院落叶,或是搬运一些粗重物件,然後便回到自己偏僻的居所,极少与他人往来。他的房间位於苑落的边角,一间简陋的小屋,里面只有一张硬板床和几件破旧的衣物。他从不参与晚宴的闲聊,也不回应那些试图拉拢他的暗示,对柳如丝等人的邀请总是摇头拒绝,彷佛那些诱惑对他来说如空气般无形。
有一次,高骁受柳如丝暗中挑唆,又想找凛夜的麻烦。那是个晴朗却寒冷的早晨,雪後的空气清冽刺鼻。
高骁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脸上总挂着一副凶狠的笑容,他故意在狭窄的穿堂处用粗壮的身躯挡住去路,双臂抱胸,言语粗鄙地挑衅道:「哟,这不是我们苑里的不祥之人吗?怎麽,今日又要去藏书阁装斯文?小心别让那些书给熏晕了头,摔个狗吃屎!」
凛夜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嘲讽:「高公子何必挡路?难道苑中路窄到容不下两人并行?还是柳公子又给了什麽新指示,让你来此表演?」
高骁闻言脸色一沉,往前逼近一步,恶狠狠地道:「小子,少在那儿油嘴滑舌!老子看你不顺眼很久了,今日就让你知道知道,什麽叫实力!」
就在这时,石坚扛着一袋沉重的杂物从後面走来。那袋子里装满了煤块和木柴,压得他肩头微微下沉。他见到前方堵路,既未帮腔也未劝解,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他那高大壮实丶几乎堵住整个通道的身躯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高骁,那双纯粹而缺乏情绪的眼睛里,只有一种朴素的困惑,彷佛不明白为何要挡住别人的路。
高骁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又见他一身蛮力,忍不住低声咒骂道:「石坚,你这傻大个儿,站在那儿干什麽?滚开!这是老子和这小子的私事!」
石坚没有回应,只是微微歪头,声音低沉而缓慢地道:「路……堵了。东西重,得走。」他的话语简单得像孩童,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高骁气得脸红脖子粗,却不敢轻举妄动。他瞥了一眼石坚那粗壮如树干的胳膊,终於悻悻然地侧身让开,嘴里还嘟囔着:「算你走运,下次别让老子再看见你!」
石坚这才扛着东西继续前行,自始至终,没看凛夜一眼,也没说一个字。
凛夜看着石坚沉默离去的背影,心中了然。这并非刻意相助,而是一种基於其自身简单认知和行为逻辑的无意识表现:不惹事,不参与,做好本分。这种纯粹的不站队,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成了一种另类的安全区。
石坚的世界简单而纯粹,他不理解那些复杂的权谋,只知道按时完成任务,换取一顿温饱。
在这深宫中,他的存在如同一块稳定的磐石,不会主动攻击,也不会轻易被撼动。
而至於那位总是挂着温和笑容丶对谁都似乎很友好的卫珂,则又是另一种情形。他年纪比凛夜稍长,长相俊秀,总是穿着整洁的衣袍,脸上永远带着一抹浅笑,让人感觉亲切可亲。他巧妙地游离於各个小团体之间,从不公开得罪任何人,也从不明确支持任何人。他总是能恰到好处地避开即将爆发的冲突,言语圆滑,态度谦和,彷佛一只滑不溜手的游鱼。
在一次苑中聚会上,柳如丝试图拉拢他,笑着道:「卫公子,来来,坐这儿。听说你棋艺精湛,何不与我切磋一局?」
卫珂微笑着摇头,温声回道:「柳公子过奖了,我不过是闲来消遣罢了。今日天寒,不如大家一起饮杯热茶,暖暖身子?」他的话总是滴水不漏,既不拒绝得太生硬,也不承诺得太深。
凛夜几次不经意地回头,都捕捉到卫珂暗中观察自己与其他男宠冲突时的眼神。那眼神中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只有一种冷静的丶审时度势的计算,像是在评估风向,判断利弊,以便随时调整自己的位置,确保自身安全。这是一个极致的明哲保身者,他的友好只是一层保护色,内里是绝对的利己与现实。
一次,凛夜在走廊上与苏文清擦肩而过,苏文清冷笑一声,低声道:「凛公子,近来可好?听闻你又在藏书阁消磨时光,莫不是在寻找什麽解药?」
凛夜未答,只是淡淡一笑走开。但他注意到,卫珂在不远处的柱子後,眼神闪烁,彷佛在权衡这场对峙的後续影响。
卫珂後来还主动走近凛夜,笑着道:「凛公子,苑中风大,何不进屋避避?在下有上好的茶叶,可与你共品。」
凛夜微微点头,回道:「多谢卫公子好意,只是在下还有事在身,改日再叙。」他心知,这不过是卫珂的试探,目的是摸清他的底细,以便日後利用。
除了这几位,其馀如年纪尚小丶懵懂天真易被利用的林小公子(小竹子),以及那位笑容满面丶四处贩卖消息的韩笑,则显然更易被柳如丝的阵营所笼络或利用。
小竹子不过十五六岁,脸庞圆润,眼睛里满是好奇与纯真。他常常被柳如丝叫去,听那些花言巧语,傻傻地点头道:「柳哥哥说得对,我听你的!」
韩笑则是个圆滑的家伙,总是笑嘻嘻地四处打听消息,然後低声卖给有需要的人。他一次对柳如丝道:「柳公子,那凛夜近日又去藏书阁了,似乎在查什麽古籍。您要不要我多盯着点?」
柳如丝点头,赏了他几枚银子,道:「好生盯着,有消息速来报。」
这些人虽不直接敌对凛夜,却在无形中成为了对手的棋子。
凛夜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心中如同有一张清晰的地图,将苑中每个人的立场丶性格丶可能的行为模式都标注其上。他并未期望能从任何人那里得到真正的帮助或友情,在这深宫之中,信任本身就是最奢侈和危险的东西。但他也明白,即便不能成为盟友,了解这些非核心敌人的态度和底线,同样至关重要。
陈书逸的隐晦善意,意味着在极端情况下,或许能争取到一线中立的空间甚至极其有限的资讯交流。
他想像,如果有朝一日需要某种稀缺的知识,陈书逸或许会在不露痕迹的情况下提供线索。
石坚的绝对不参与,则意味着无需担心来自背後的冷箭,甚至可以藉其无意识的行为制造一些阻碍对手的短暂机会。比如,在类似高骁的冲突中,石坚的出现往往能无意化解危机。
至於卫珂这类人,则需时刻警惕,其看似无害的表象下,可能为了自保而随时倒向更强势的一方,甚至主动出卖他人。
凛夜回想卫珂那双计算的眼睛,心里暗道:「此人如风中柳,随风倒,需防其反噬。」
这些观察与分析,如同他脑海中构建的庞大资料库的一部分,被他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他依旧独来独往,依旧是众人眼中那个被孤立丶被忌惮的不祥之人。
苑中人见他走来,往往避让三尺,低声议论道:「看,又是那个孤狼,一人独行,不知何时会栽跟头。」
这日黄昏,细雪又开始飘洒。雪花如柳絮般轻盈,洒落在苑中的梅树上,带来一丝幽冷的诗意。
凛夜从藏书阁返回怡芳苑,在苑门处恰好遇见刚完成洒扫工作的石坚。
石坚肩上扛着扫帚,身上沾满了雪花,看起来疲惫却满足。他们一进一出,沉默地擦肩而过。没有任何交流,甚至没有眼神接触。
石坚的脚步沉稳,每一步都踩出轻微的咯吱声,消失在雪幕中。
而在远处的暖阁窗口,柳如丝正披着华贵的裘衣,冷眼看着这一幕,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在他看来,凛夜已是穷途末路,连那个傻大个石坚都不愿搭理他。他转头对身旁的苏文清低声道:「看来那香料的效力还需再加强些,或是……我们该准备下一步了。你觉得呢,文清?」
苏文清抚摸着手中暖炉,温文尔雅地一笑,眼底却闪过一丝阴霾:「柳哥哥放心,一切尽在掌握。只待时机成熟,必叫他永无翻身之日。近日我已安排人手,监视他的每一步,绝不让他有喘息之机。」
柳如丝点头,眼中闪过狠厉,道:「好,就依你所言。那小子以为自己聪明,却不知我们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哼,等着瞧吧。」
他们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却不知那看似孤绝无援的少年,早已将这苑中的众生相,连同他们隐秘的恶意与算计,都清晰地刻入了那双冷静过人的眼眸深处。
雪,静静地下着,覆盖了足迹,却掩不住这深宫之中,日益浓重的火药气息。
凛夜回到自己清冷的居所,关上房门,将外面的寒冷与算计暂时隔绝。房间里只有一张简单的床铺和一张书桌,烛火摇曳,映照出他孤单的影子。他摊开手掌,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枚陈书逸方才不慎遗落在他常坐位置附近的丶写有某本珍稀药典具体位置的小纸条。那纸条上字迹娟秀,写道:「《奇经异脉录》,东阁第五架,第七层。」
他看着那娟秀的字迹,目光幽深。手指轻轻抚过纸面,心里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或许不是盟友的信号,但至少证明,在这冰冷的囚笼里,有人还保留着一丝人性。
凛夜将纸条小心收起,望向窗外纷飞的雪花,低声自语道:「在这深宫中,这些微不足道的丶非敌意,或许就是我能抓住的丶为数不多的,能让自己呼吸片刻的缝隙。」
盟友或许谈不上,但在这冰冷的囚笼里,这些微不足道的丶来自不同角落的非敌意,或许就是他能抓住的丶为数不多的,能让自己呼吸片刻的缝隙。他深吸一口气,灭了烛火,躺在床上,脑海中再度回放今日的种种。
明日,又将是新的战场,但他已准备好,面对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