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香料的秘密
时序悄然滑入深冬,连日的阴霾天空终於飘下了今冬的第一场细雪。雪花轻柔如柳絮,无声地覆盖了宫殿的琉璃瓦丶枯枝与青石板路,将这座充满算计与欲望的皇城装点出一层洁白静谧的假象。雪片在空中缓缓旋转,映照着灰蒙蒙的天光,落在宫墙上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仿佛在低语着隐藏的阴谋。
然而,怡芳苑内,那股无形的丶针对凛夜的寒流,却比户外的严冬更刺骨。它如一柄隐形的匕首,悄无声息地刺向他的心防,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死寂。
自舞宴风波後,那种被孤立丶被忌惮的氛围愈发浓厚。
送来的饭食时常只是微温,热气早已消散,只剩下一碗碗冷却的米粥和几块乾硬的馒头,份例内的银炭也时有短缺,炉火微弱得只能勉强驱散房中的寒意。宫人们避他如蛇蝎,连平日里仅有的几句客套问候也省去了。他们低头匆匆走过时,脚步声在走廊上回荡得格外刺耳,彷佛生怕多停留一刻就会被他的存在污染。
凛夜对此似乎浑不在意,依旧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中看书丶临帖,或是凭窗远眺,神情是一贯的淡漠。他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滑过,墨香弥漫在空气中,却无法掩盖心底那丝隐隐的警惕。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平静之下,是愈发绷紧的神经。
柳如丝等人绝不会因一次失败而罢手,只会变本加厉。他们的阴谋如冬雪般层层堆积,每一层都更隐蔽丶更难以察觉。他必须比以往更加警惕,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走在钢丝上,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深渊。
夜晚,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风雪的呼啸,脑中反覆回放着舞宴上的种种细节,那些嫉妒的目光丶窃窃私语,都如利箭般刺痛他的回忆。他告诉自己,必须保持清醒,绝不能让这些小动作动摇他的根基。
这份警惕,很快便应验了,却是以一种极其隐蔽的方式。事情源於他异於常人的敏锐嗅觉。那是从小在边塞接受特殊训练时养成的本能,嗅觉如猎犬般灵敏,能分辨出空气中万千气味的细微差异。连日来,每当他踏入自己的房间,总能隐约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丶与平日不同的气味。
那气味混杂在房间惯常薰点的丶内务府份例分配的安神香之中,极淡,几乎被完全掩盖,却无法逃过他那经过特殊训练的鼻子。它像是一缕隐藏在雾中的丝线,轻轻撩拨着他的鼻腔,让他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那并非单纯的香料气味,而是一丝若有似无的丶带着点甜腻又有些暧昧的异香。这香气并非每日都能闻到,似乎时断时续,且极其巧妙地控制在一个恰好能被他潜意识感知丶却又难以立刻警觉的浓度。有时,它在清晨的微光中悄然浮现,与窗外雪的清冷形成诡异的对比;有时,又在午後的静谧中隐隐弥漫,让房间的空气变得黏腻而暧昧。
凛夜心中顿时升起强烈的警兆。他精通药理香道,深知宫中薰香绝非小事。
许多看似无害的香料,经过特殊配伍或使用手法,能产生各种意想不到的效果,从安神助眠到催情乱性,甚至潜移默化地影响人的心绪。他回想起师父曾教导的那些古老配方:一味沉香能定神,二味麝香能惑心,若再掺入南疆秘药,便能让人如坠梦境,难辨真假。
他不动声色,并未立刻声张,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每日依旧如常接受宫人点燃薰香,行为举止未有半分变化。他微笑着点头,让宫人离开後,才在无人时深吸一口气,试图捕捉那气味的源头。
然而,在无人之时,他开始了细致的探查。他藉着整理书架的机会,手指轻抚每本书脊,眼睛却扫视着房间的阴影处;擦拭桌案时,他用软布缓缓抹过每一寸木纹,鼻尖微微凑近,嗅闻是否有残留;更换床褥时,他掀开被角,仔细检查枕畔的每一丝尘埃。
香炉被他里外仔细擦拭过,确认并无额外添加物的残留。那铜制的香炉表面光滑如镜,他用银簪探入炉内,轻轻搅动灰烬,却只闻到熟悉的安神香味。存放备用香料的抽屉也仔细翻查,里面的香饼丶香丸都是内务府统一分发的规制,并无异常。那些香饼整齐码放,表面光泽均匀,闻起来只有淡淡的檀香,没有丝毫异样。
那麽,那丝异香从何而来?凛夜并不气馁,耐心等待。他知道,阴谋的破绽往往藏在细节中,只有静心观察,才能揭开面纱。
终於,在一日黄昏,宫人刚更换完香炉内的香灰与香饼离开後不久,那丝异香再次幽幽飘散出来,比往日似乎略微明显了一丝。它像一缕轻烟,从香炉中缓缓升起,与夕阳的馀晖交织,营造出一种诡谲的氛围。
凛夜眸光一凝,他并未靠近香炉,而是屏住呼吸,仔细分辨空气中气味的细微差异。那甜腻的尾韵在鼻腔中盘旋,让他联想到夏夜的热带花朵,却又夹杂着一丝腐朽的隐秘。
随即,他假意起身去关窗挡风,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香炉周围。窗外雪花纷飞,风声呼啸,他推开窗棂,让冷空气涌入,却在转身时,视线锁定在香炉上。
就在目光掠过香炉底部与托盘相接的那一圈极不起眼的缝隙时,他敏锐地捕捉到一点极其微小的丶与周围灰黑色香灰颜色质地都略有差异的淡粉色粉末残留。
那粉末几乎与香灰融为一体,若非他眼力过人且有心寻找,绝难发现。它如一粒隐藏的珍珠,静静躺在缝隙中,等待着被发掘。
他心头一凛,面上却依旧平静。
关好窗後,他若无其事地坐回原位,继续看书,直到夜深人静,确保绝不会有人前来打扰时,他才悄然行动。
月光透过窗纸洒入,房间笼罩在一层银辉中,他的心跳却稳如磐石。
他取来一张乾净的宣纸和一根细小的银簪,是他平日用来整理书页的工具,极其小心地将香炉微微倾斜。用银簪尖端轻轻拨弄那缝隙处的灰烬时,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一点点极细的丶带着淡粉色的香末被拨了出来,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虽然掺杂着不少普通香灰,但那抹粉色依旧清晰可辨。它在宣纸上散开,如一朵微小的粉云,散发出淡淡的甜香。
他将这点珍贵的证据小心包好藏起,然後将香炉恢复原状,不留一丝痕迹。包好的宣纸被他塞入书架深处,一本厚厚的医书後方,那里是绝无人会触及的地方。
接下来几日,他凭藉对气味的记忆和药理知识,反覆揣摩辨析那淡粉色香末的成份。他无法进行详细的化验,但通过极其微弱的气味残留和粉末的质地,他大致判断出这其中至少包含了龙涎香丶依兰花以及某种极其稀有的丶产自南疆的惑心草粉末。
龙涎香本是海洋的馈赠,浓郁而持久,能固定其他香气;依兰花则带着热带的甜蜜,易於渗入人心;惑心草更是禁忌之物,传闻其粉末能悄然唤醒人体深处的欲望。
这几味东西单独使用或许无大害,但按照特定比例混合,经由薰烧,其香气便能在一段时日後,於不知不觉间悄然激发人情欲,降低心防,令人容易意乱情迷。
下毒之人手段极为高明。用量极微,效果是缓慢累积的,并非立刻发作,让人难以察觉异常。其目的,显然不是要他的命,而是要在某个关键时刻——
比如皇帝突然驾临时,让他於无意识间行为失常,表现出放荡渴求之态。
届时,无论是惹得皇帝厌弃,还是被冠上狐媚惑主丶饥渴难耐的罪名,都足以将他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想像着那画面:皇帝的目光从宠爱转为厌恶,周围的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好阴毒的心思!
凛夜背後泛起一层寒意。这比直接的毒药更难防范,因为它不伤身躯,却毁心志,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自毁前程。
他并未试图立刻清除掉那些被动过手脚的香料,那只会打草惊蛇,让对方改用更隐蔽难防的手段。他选择了将计就计。先是利用每日清晨短暂的丶无人注意的时光,悄悄开窗通风,尽可能驱散夜间积累的异香。清晨的雪光刺眼,他推开窗,寒风如刀般灌入,卷走房中的馀香,让空气重新清新。
随後,他藉口冬日寒冷,需要些宁神静气的香药辅助安眠,向内务府申请领取一些常见的丶药性平和的乾燥花草,如甘菊丶薰衣草等。这要求合情合理,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他来到内务府的库房前,对负责的太监拱手道:「内务府的公公,本公子近日冬寒难耐,夜间多梦,特来申请些安神花草,如甘菊与薰衣草,望公公成全。」
那太监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凛公子,这是宫中规矩,需填表记录。这些花草份例有限,你要多少?」
凛夜微笑回应:「只需一小包即可,不劳公公费心。」
太监点点头,递过一包乾燥的花瓣:「拿去吧,记得勿滥用。」
领回这些材料後,他於夜深人静时,凭藉着对药性的理解,将它们仔细研磨混合。
石臼中,花瓣被碾成细粉,他的手指沾满了清香,脑中计算着比例:三份甘菊定神,二份薰衣草宁心。制作成一个个小巧的丶药香浓郁的香包,贴身携带。
当房中异香萦绕时,他便藉着袖摆的掩护,悄悄嗅闻香包中清冽的药草气息,以此来中和抵御那媚香对神智的潜移默化。那气息如清泉般洗涤心神,让他保持清醒。
同时,他开始更加留意每日前来更换薰香及打扫房间的宫人。
经过连日细致入微的观察和记忆排查,他发现了一个可疑的规律:每逢那异香出现的日子,前来更换香料的,总是一名看起来老实巴交丶沉默寡言的中年宫女,而平日则大多是另一个更年轻活泼的小宫女。
那中年宫女动作缓慢,总是低头不语,换香时手指微微颤抖;年轻宫女则哼着小曲,动作轻快。凛夜记得,这名中年宫女似乎与苏文清身边的一个小太监走得颇近,曾有人见过他们在回廊角落低声交谈。
那小太监是苏文清的贴身侍从,平日里总是鬼鬼祟祟。一次,他听到宫人闲聊:「那老宫女与苏公子的太监,昨夜又在假山後说话了,不知商量什麽。」
而苏文清,恰恰是平日里最常摆弄琴棋书画丶看似清高丶实则对香料颇有研究的那一个。
他精通香道,常在闲谈中炫耀南疆秘方。联想到之前苏文清假借探病来探查他房间布局的行为,一条清晰的线索逐渐在凛夜脑中浮现。
是了,柳如丝擅长的是声色魅惑与直接打压,他会在宴席上以媚态诱人;赵怜儿精於装弱挑拨,常以泪眼博取同情;韩笑负责散播流言,他的嘴巴如锋利的匕首;而这种需要细致技术和耐心丶充满风雅毒计的手段,背後定然有苏文清的手笔。
他利用关系买通了这名宫女,让其在每次轮值时,将预先处理好的微量媚香粉末巧妙地撒入香炉缝隙或与新香饼一同放入,利用馀温慢慢烘烤散发,神不知鬼不觉。
凛夜想像着苏文清在灯下调配香末的模样,那双看似纤细的手指,却藏着毒辣的心思。
查明了源头与手法,凛夜心中冷笑,却依旧按兵不动。他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既能彻底粉碎这个阴谋,又能给予对方一次沉重的反击。他依旧每日出入藏书阁,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清,甚至显得比往日更加沉默寡言,彷佛真的在某种无形的压力下逐渐变得郁郁寡欢。
这副模样,落在某些有心人眼里,自然被解读为流言与孤立的打击奏效了,或是那见不得人的手段正在慢慢生效。
在藏书阁中,他翻阅古籍,眼睛却扫视着周围,捕捉任何可疑的目光。
苏文清几次偶遇凛夜,脸上总会带着那种虚伪的丶故作关切的神情。一次,在回廊上,苏文清迎面走来,拱手道:「凛公子,近日可安?我见你气色略显疲惫,莫非冬寒所致?」
凛夜微微点头,语气平淡:「无妨,多谢苏公子关心。」
苏文清凑近些许,压低声音:「凛公子若有难眠之虞,我那里有些上好的安神香,乃南疆秘方,专治心绪不宁。公子不妨试试?」
凛夜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却微笑回绝:「多谢苏公子好意,不必了。在下自有法子。」
苏文清眼中闪过得逞的笑意,继续试探:「凛公子何必客气?宫中日子难熬,大家互助才是。听闻公子精通药理,这香或许能助一臂之力。」
凛夜摇头:「苏公子盛情,凛某心领了。只是各人有各人的习惯,不敢叨扰。」苏文清见状,只得作罢,转身离去时,嘴角勾起一抹阴笑。
另一次,在花园边,苏文清又巧遇他:「凛公子,雪景虽美,却易生寒气。公子近日可有不适?我有良方相赠。」
凛夜停步,冷淡道:「苏公子多虑了。在下一切如常。」
苏文清叹息:「凛公子太过自持,宫中尔虞我诈,何不借香宁神?」
凛夜回以疏离一笑:「多谢,不必。」
那疏离的态度,更让苏文清确信自己的计策正在顺利进行,心中暗自得意。他转身离开时,自语道:「再忍几日,便见分晓。」
然而,无人知晓,在那双看似平静甚至有些黯淡的眼眸深处,正闪动着冷静计算的光芒。他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手,静静等待着收网的时刻。
袖中那枚自制的丶散发着清苦药草气息的香包,被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成为这片奢靡毒雾中,唯一清醒的壁垒。
那药香渗入手心,让他想起边塞的严寒夜晚,那时的训练教会他:忍耐是最好的武器。
冰雪依旧覆盖着宫苑,空气中那丝甜腻的异香仍在悄无声息地弥漫,编织着恶毒的陷阱。但布下陷阱的人或许从未想过,猎物早已洞察先机,并悄然准备好了斩断这一切蛛丝的利刃。
凛夜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雪景,心想:来吧,让我看看你们还有何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