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混乱持续的时间不长,但每一息都拉得无比漫长。
对于楼上的人来说,耳朵里灌满了尖哀嚎和刺耳的金属刮擦声,每一秒都是煎熬。
混乱中心传来几声短促却惊人的咆哮。“伏诛!”
“锁喉!”
紧接着,就是一连串兵刃脱手坠地的哐当声和人被压制的闷哼。
广场上的尖叫渐渐被惊恐的喘息替代。
来人三下五除二就将最后几个负隅顽抗的刺客死死按住,动作快准狠,一看就是精锐中的精锐。
他们穿着毫不起眼的深色劲装,没有任何标识。
混乱如同退潮般迅速平息。
祁云熙悬着的心猛地落了回去,后背冰凉一片。
她不易察觉地吁了一口气,绷紧的肩线微微松弛了一分。
她的暗哨也出手了。
拱卫在远处的禁军终于赶到了。
领头的苏岂扬一身玄甲,面色冷硬如铁,他目不斜视,指挥着御林军如同黑色的潮水涌入广场,迅速接手控制现场,肃清残敌,安置伤员。
苏岂扬本人则按着腰间的刀柄,几个箭步就踏上了通往赏花楼顶的楼梯,噔噔噔的脚步声显示出主人内心的急切。
他一上来,无视楼顶众人各异的脸色,直挺挺跪在陈骁面前,声音洪亮而沉稳,像一块砸进平静水面的寒冰:“陛下!贼人已尽数伏法,请陛下宽心!”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冷硬的目光扫过旁边面色瞬间变得惊疑不定的宋墨守,才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这些人身份查明,是丞相府死士。”
“胡说!”宋墨守猛地弹了起来,又惊又怒,脸色由红转白,几乎要背过气去。
他指着苏岂扬,手指都在剧烈颤抖,声音尖锐得破了音:“绝对不可能!当日为定北疆军心,老夫已将府中全部死士名册并身契尽数交付陈将军麾下!何来死士?更遑论来行刺陛下!此事苏将军你亦是亲眼见证!我府中的人怎会出现在此?!污蔑!这是赤裸裸的污蔑!”
他急得额头青筋暴跳,慌忙向陈骁跪下,“陛下!老臣冤枉!恳请陛下明察秋毫!”
那一瞬间,祁云熙的目光飞快地在陈骁脸上掠过。
皇帝的脸上依旧是那种沉稳的平静,甚至还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和沉思。
原来陈骁把她推出去北疆,不只是为了收复那块地方。
更深一层的用意,竟是在这里为今日这场精心策划的构陷,埋下无人可辩的铁证。
将她推去北疆,正是为了堵死宋墨守所有辩解的口实。
因为那个接收了死士名册的人,就是当时在北疆主持大军的杜松。
祁云熙心中惊涛骇浪,但看向陈骁时,眼中也悄然掠过一丝了然与冰冷的默契。
扳倒宋墨守,本就是她的目标。
只是没想到,陈骁的手段比她想的更狠更绝。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哪怕这朋友阴险如蛇蝎,今日能借他的手除掉丞相,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此时,陈骁的目光也适时地落在了祁云熙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祁云熙。”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宋墨守急促的辩解,“你在青城调遣物资协办军务那段日子,除了陈军将士,可有见过或听闻过任何与宋丞相府有关联的人?”
这就是图穷匕见,要她做最后致命的盖章认定了。
祁云熙迎上皇帝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不带一丝波澜:“回陛下,民女在北疆期间,一切军务接洽只与陈军各部主将有来往。期间还遭遇过蛮族一次突袭。所见所闻,除了陈军将士及随军民夫外,”
她微微顿了一下,仿佛略作回忆,然后语气笃定地补充,“确实并无任何丞相府的死士,或其他相干人等在场。”她巧妙地用相干人等这个词,将任何可能的漏洞都堵死了。
“你……!”宋墨守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祁云熙。
他想说什么,却被旁边苏岂扬冰冷的声音再次截断。
苏岂扬上前半步:“我前几日刚派人去了一趟青城,询问存向你府中死士的进程。结果却被告知青城没有一个丞相府死士。”苏岂扬道“看来是丞相表面答应陛下暗中作梗,又将死士收回了。”
他抬起头,目光如刀锋般直刺面无血色的宋墨守:“臣有书佐传回的陈军留存的点验和调遣记录副本在此。丞相大人,看来你口称交付实属,暗中却将精锐死士收回府中豢养匿藏,意图今日……行此大逆不道之举!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死无对证……全都死无对证了……”
宋墨守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
那一瞬间,看着高高在上仿佛在悲悯俯瞰他的陈骁,宋墨守彻底明白了。
什么死士行刺?
这根本就是一场针对他宋墨守的无懈可击的构陷棋局!
北疆战事,移交死士,御前问询,青城作证,环环相扣,死路封绝!
陈骁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仰仗他这位老丞相扶持的新帝了。
他忌惮自己这个三朝元老在朝中的盘根错节,更忌惮手握陈军根基在北疆却声望日隆的陈云起!
杀一个,贬一个,还要把自己意图弑君的污名做实,连根拔起。他宋墨守,连同那些莫须有的死士,都是这盘棋里被吃掉的弃子!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宋爱卿,念在你为三朝劳碌奔波,朕也非嗜杀残忍之人。朕不要你的命。”
他顿了顿,仿佛在施舍一个天大的恩典。
“就此,罢官,回乡吧。”语气平淡,却比钢刀更利。
宋墨守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罢官回乡?离开经营了一生的权力中枢?从此变成待宰的羔羊,这比杀了他还狠!
宋墨守闭上眼,两行浑浊的老泪终于淌下。
他无比僵硬地对着皇帝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下去,额头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罪臣……宋墨守……叩谢……陛下……不杀……之恩……”每个字,都像是在嚼碎自己的骨头。
陈骁似乎觉得有些乏了,微微抬手示意旁边的张公公。
张公公心领神会,立刻从袖中取出一卷早已备好的黄绫诏书,那卷轴用玉玺压着边缘,崭新得刺眼,显然不是临时起意。
“宣旨!”陈骁的声音透着疲惫,也带着尘埃落定后的放松,“宋墨守,削去一切官职爵位,即日...离京!”
旨意宣读完,整个赏花楼顶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张公公收拢诏书时帛料的轻微摩擦声。
陈骁像是终于处理完一件令人不快的麻烦事,目光懒懒地扫过一片狼藉的楼下广场,最后落在了苏岂扬身上,语气恢复了平常:“苏卿,北封王呢?可有恙否?”似乎这才想起他那“忠心”的皇弟。
苏岂扬立即抱拳回禀:“启禀陛下,王爷臂上被流矢擦伤,护卫中亦有损伤。好在及时被几个身手矫健的布衣救下,已由内侍引去后边厢房,御医正在诊治,暂无性命之忧。”
“嗯。”陈骁从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嘴角似乎极快地往上扬了扬,又立刻恢复平静,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甚好。”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最终又落回到了祁云熙身上。
那目光深邃,探究,带着一丝了然,又有些许难以言喻的神情。
他没有说话。
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意味不明的笑。像滚过岩石的闷雷。
“呵……”
这声笑在死寂的楼顶显得异常清晰。
随即,他轻轻挥手,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今日……闹够了。散了吧。”
陈骁转过身,背对着楼下的血迹和楼上的死寂,语气淡漠得像是在评价一个不合时宜的戏码:
“今日这场赏花会,着实败了兴致。改日,”他顿了一下,目光似乎随意地在祁云熙的方向顿了一下,“再找个由头,重办吧。”
仿佛刚才那场血色的构陷和贬谪,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