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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醉登天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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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徽三年秋,太子贤于东宫宴饮,忽掷杯长叹:“淑质非不丽,难之以万年。储宫非不贵,岂若上登天。”满座寂然,唯见烛影摇红,映得他眉眼间尽是山雨欲来的郁色。

    是夜,太子密召少詹事崔实于密室。崔实匍匐入内,但见太子披发跣足,指间捻着一枚玉蝉,其色如凝血。

    “浮丘公的踪迹,可寻得了?”太子的声音在昏暗中如裂帛。

    崔实额触金砖:“终南云雾深锁,然三日前,终在南麓废观寻得仙踪。浮丘公示一锦囊,言‘待东宫梧桐尽落时启之’。”

    太子指节发白。窗外秋桐正盛,何来落尽之日?

    浮丘公此人,长安城中有三说。一说乃前朝隐士,炼得九转金丹;一说为江湖术士,专以幻术惑人;更有秘闻,谓其乃废太子承乾旧部,身负前朝秘辛。

    御史台中丞裴琰独信第三说。

    是夜裴琰于御史台翻查旧档,灯花爆了三次。武后身边女史悄然而至,袖中滑出一卷丝帛:“天后问,前岁黔州那桩旧案,裴大人可查出端倪?”

    裴琰背脊生寒。黔州旧案,说的是废太子忠暴毙之事。太医署记为“心疾骤发”,然仵作私录有“十指皆紫,目眦尽裂”八字。

    “下官愚钝。”裴琰伏地。

    女史以脚尖轻点地面三下:“梧桐落叶时,记得往西苑枯井一观。”言罢如烟消散,唯余案上丝帛,上书八字:“区中实哗嚣,何如共登仙。”

    九月十五,东宫西苑的百年梧桐,一夜落尽。

    太子晨起见之,手中玉蝉落地,碎作三瓣。急启锦囊,内无书信,唯有一枚青铜钥匙,纹作夔龙,背面阴刻“武德四年制”。

    崔实变色:“武德四年,乃隐太子建成监造洛仓之年。这钥匙...”

    “开的是洛仓,还是鬼门关?”太子轻笑,眼底却有火光,“备马,往终南山。”

    “不可!今日圣上赐宴,百官皆在...”

    “就说我突发心疾。”太子更衣,于中衣内衬缝入钥匙,忽问,“裴琰近日在查什么?”

    崔实犹豫:“似在查...前朝旧丹方。闻得太上皇晚年,曾命道士炼‘登天丸’。”

    太子系绶带的手一顿:“方子可寻得?”

    “毁于贞观十九年大火。然裴琰在太医署故纸堆中,寻得半页残方,上有‘紫石英三斗,金屑五升,合以无根水,佐以...’”

    “佐以什么?”

    “残破不可识,唯余‘骨醉’二字。”

    终南山废观,浮丘公鹤发童颜,正以松枝作剑,舞得满庭落叶回旋。见太子至,收势一笑:“殿下可知老朽今年贵庚?”

    太子不答,奉上钥匙。

    浮丘公摩挲钥匙纹路,忽老泪纵横:“四十年了。隐太子赐此钥时,曾言‘他日若吾弟世民子孙有难,可开此仓救之’。不料等来的,却是世民之孙。”

    “仓中何物?”

    “随老朽来。”

    二人穿密道至后山绝壁。浮丘公开机关,岩壁轰然中开,现出幽深洞窟。内中非金银,乃三千竹简,列于青铜架上,霉气扑鼻。

    “此乃武德九年六月三日,玄武门之变前夜,长安城内所有密档。”浮丘公取最中央一卷,“包括当年秦王府与东宫往来密函,更有...一味药方。”

    竹简展开,太子瞳孔骤缩。

    那残方完整现世——“佐以至亲之骨,研粉入酒,饮之可假死三日,气绝脉停,状若登天。”

    “骨醉...原是如此。”太子踉跄扶架。

    “然此法凶险。”浮丘公叹息,“昔年隐太子曾欲以此方脱身,未果。后太宗皇帝病重时,亦有术士献方,太宗斥曰‘岂可以子之骨,延父之命’,焚方毁丹。残页流出,酿成后来诸多惨事。”

    太子指抚竹简上“至亲”二字,忽明其意:“黔州废太子之死...”

    “非心疾,乃有人以方中法,试药于废太子。”浮丘公闭目,“老朽辗转查得,当年献药术士,实为天后所遣。”

    山风贯入洞窟,三千竹简齐鸣,如泣如诉。

    太子夜半方归,东宫已乱作一团。圣上遣御医三度问诊,天后更赐来参汤。太子伴作病笃,暗嘱崔实:“速寻裴琰,以‘梧桐落尽’为暗号。”

    四更时分,裴琰黑衣潜入。见太子神色清明,愕然:“殿下无疾?”

    “有心疾,需一剂猛药。”太子示以竹简抄本,“裴大人查的,可是此方?”

    裴琰阅罢,面如死灰:“臣只查到‘骨醉’二字,未料竟是...”忽抬头,“殿下欲用此方?”

    “有人欲以此方除我,不如将计就计。”太子目如寒星,“然需一人,在我‘死后’彻查真相。”

    “臣位卑...”

    “天后多疑,唯御史台可直奏御前。”太子执其手,“我若‘死’,必是饮了天后所赐之物。你需在我‘尸身’前取走杯中残酒,三日内寻得证据,我方有生机。”

    裴琰颤声:“殿下信我?”

    “因你乃隐太子旧臣之孙。”太子自枕下取一玉玦,“此物可是令祖遗物?”

    裴琰扑通跪地。玉玦确是祖父佩物,刻有隐太子所赐“忠贞”二字。

    “浮丘公已将一切告我。”太子扶起他,“四十年冤屈,三代人隐忍,该有个了结了。”

    十月初九,重阳宫宴。太子抱病入席,面色蜡黄。席间天后亲酌菊酒,赐予太子:“吾儿体弱,饮此延年。”

    金杯在烛下泛着琥珀光。太子接杯刹那,与帘后裴琰目光一触。

    “儿臣谢母后。”一饮而尽。

    不过三刻,太子忽捂腹倒地,口鼻溢血。御医急诊,脉息全无。帝大恸,天后垂泪曰:“吾儿素有心疾,不想今日...”

    百官皆哀,唯裴琰见太子倒地时,右手小指微屈三下——事前约定暗号,意为“酒有毒,取残杯”。

    趁乱取得金杯,裴琰匿于袖中。指尖触杯底,有细微凹凸。借烛光窥视,杯底竟刻“骨醉”二字,乃用发丝细的阴文刻就,非就光细看不可察。

    太子“薨”,按制停灵三日。裴琰以查验毒物为由,取得残酒。太医署内,老医正嗅之变色:“此非寻常鸠毒,中有血竭、丹砂,更有一味...似骨灰。”

    “可能辨出来源?”

    老医正以银针蘸取,置于烛上,针头泛起诡谲紫烟:“此乃童骨。且需新鲜取骨,炙灰入药,方有此效。”

    裴琰如坠冰窟。近日宫中,唯一逝者是半月前夭折的小公主,天后幼女,方三岁。

    “至亲之骨”——竟是以女之骨,弑子之命。

    当夜,裴琰密访浮丘公。道人闻之,长叹:“虎毒尚不食子。然天后非寻常妇人,昔年可扼杀亲女以诬王皇后,今日何惜夭折幼女之骨?”

    “然太子未死,只是假寐。”裴琰压低声音,“三日期限将至,若无解药...”

    “方有续篇。”浮丘公自怀中取半枚玉蝉,与太子所碎之玉严丝合缝,“此玉蝉乃当年隐太子所佩,中空,藏有解药‘还魂散’。然需以人血温之,十二时辰后方可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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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已过两日。裴琰持玉蝉赴灵堂,见太子“尸身”已现淡紫尸斑。守灵宦官皆被天后调走,唯崔实披麻跪守。

    “快!”裴琰划破手腕,鲜血浸玉。玉蝉渐温,至子时,咔嚓裂开,内有一粒金丸。

    二人撬开太子牙关,以酒送服。片刻,太子胸口微颤,呕出黑血三升,血色由黑转红,终睁眼。

    “第几日了?”声如裂帛。

    “第三日寅时。”裴琰扶起他,“殿下须速离,天明即大殓。”

    忽闻外间喧哗,火光烛天。崔实窥窗回报:“西苑起火,似有人纵火焚灵堂!”

    太子冷笑:“这是要让我‘尸骨无存’。密道何在?”

    “灵床之下。”崔实移开棺椁,现出地道,“直通洛水旧渠。”

    三人方入密道,灵堂轰然火起。烈焰中,但闻兵甲声至,有女声冷厉道:“仔细查验,莫让半点残骸留下。”

    正是天后身边女史。

    密道潮湿,太子虚弱,行三步喘一口。裴琰忽问:“殿下既知酒有毒,何苦饮之?”

    “不饮,她自有他法。”太子喘息,“唯置之死地,方能后生。然我未料,她竟用亲生骨肉...”

    “或许正因是亲生,方有效力。”浮丘公于密道尽头等候,手持一盏鲛灯,“骨醉之法,至亲之骨效最剧。昔年太宗不用,正因尚有父子之情。天后用此,已是断了最后亲情。”

    太子默然。良久问:“先生何以知我会从此道出?”

    “因这密道,本是隐太子所建。”浮丘公引路,“武德九年,隐太子自知必死,建此道以备不测。未料玄武门变起仓促,未能用上。四十年后,倒救了殿下。”

    尽头豁然开朗,竟是洛水之畔。芦苇荡中泊一扁舟,舟上伫立一人,绯衣在夜风中翻飞。

    竟是太子妃房氏。

    “卿...”太子愕然。

    “妾身不才,略通医术。”房氏捧出药匣,“三日前,裴大人已密告于妾。妾伪称归宁,实在此备舟接应。”

    “去往何处?”

    “剑南道。妾身舅父为益州长史,可匿行迹。”房氏扶太子登舟,忽向浮丘公一拜,“先生大恩,何以为报?”

    浮丘公自怀中取出一卷帛书:“此为骨醉全方。殿下携之,他日或可为证。”

    舟将发,裴琰忽道:“臣当返长安。”

    “不可!”太子急道,“天后知你助我,必加害。”

    “臣若不返,殿下畏罪潜逃之名坐实。”裴琰微笑,“臣有先帝所赐免死铁券,天后不敢明杀。且臣在朝中,方可为殿下周旋。”

    言罢深揖及地,返身入密道,背影没于黑暗。

    舟行三日,至商州。太子方脱险,却闻市井哄传:东宫失火,太子尸骨无存,帝悲怆病重,天后临朝称制。更有一诏,谓太子谋逆事泄,自焚谢罪,废为庶人。

    房氏泣不成声。太子望长安方向,静默良久,忽笑:“原来她要的,从非我性命,而是名正言顺临朝。”

    浮丘公叹息:“殿下今后作何打算?”

    “先生曾言‘王子复清旷,区中实哗嚣’。”太子望江水东流,“既出樊笼,何必复返。然...”抚怀中骨醉方,“裴琰以命换我生,此仇不报,何以为人?”

    “殿下欲复仇?”

    “不。”太子撕碎药方,撒入江中,“毁此邪方,使其永不复现人间,便是最大复仇。”

    碎帛随波逐流,其上“以骨入药”等字,渐化于浊浪。

    长安城中,裴琰下狱。天后亲审,问太子下落。裴琰答:“臣只见太子饮鸩而亡,余者不知。”

    酷刑用尽,体无完肤,终不改口。天后怒,欲斩。然刑场之上,裴琰忽大笑:“臣有先帝铁券,可免九死!天后欲违太宗遗命乎?”

    百官在前,天后无奈,改流放岭南。裴琰披枷出城,长安百姓夹道泣送。至灞桥,一老仆献酒,酒坛下压纸条:“殿下安,已至蜀中。”

    裴琰饮尽,掷碗于地,大笑南去。

    永淳元年冬,高宗驾崩,太子显即位,武后为太后。次年,废中宗,立睿宗,太后临朝称制。又六年,改国号周,称圣神皇帝。

    是年,剑南道青城山有一道士,号“清旷子”,善医,常以金石入药,活人无数。有长安客商见之,暗谓似前太子贤。然探问之,但笑不答,唯于月夜吹笛,声彻山林。

    一夜,有黑衣客访道观,竟是白发裴琰,自岭南赦归。

    “陛下...不,道长可知,浮丘公仙去了。”裴琰取出半枚玉玦,“临终遗言,欲与隐太子所赐玉玦同葬。”

    清旷子——前太子贤——摩挲玉玦,泪落无声。四十年风云,三代人恩怨,尽在此玉。

    “她...可曾提起我?”

    “今上晚年,常作一梦,梦见一少年唤‘阿娘’,手中玉蝉带血。”裴琰低语,“每梦此,则泣。去年下诏,追复殿下爵位,以亲王礼改葬。”

    贤默然,取笛吹《招魂》。曲终,问:“她可曾悔?”

    “帝王心事,臣不敢揣测。然今上改葬殿下时,亲题碑文八字。”裴琰以杖划地——

    “淑质难驻,登天何苦。”

    贤仰天长笑,笑出泪来:“原是她早知‘骨醉’之计!赐我毒酒,焚我灵堂,皆为送我‘登天’脱身!”

    是了。骨醉方既为天后所得,她岂不知服之假死?杯底“骨醉”二字,非为下毒,实为暗示。西苑纵火,非为毁尸,实为开密道时机。一切雷霆杀戮,皆是母子合演大戏,瞒过了天下人,甚至瞒过了他们自己。

    “殿下今后...”

    “我本已死之人,何谈今后。”贤望向长安,那里有他爱过恨过的女子,杀过救过的至亲,如今皆作尘土。

    是夜,贤留书出走了。书云:“浮丘公曾问,储宫之贵,岂若登天。今方知,登天非关羽化,而在释然。区中哗嚣,从此与贫道无关矣。”

    裴琰展信,内有骨灰一撮。旁注:“此非至亲骨,乃四十年光阴所化。撒于洛水,以祭所有醉于权欲之魂。”

    洛水汤汤,骨灰入流,顷刻不见。对岸长安城灯火煌煌,新朝正开科举,少年士子意气风发,谁还记得四十年前那场骨醉登天的旧事?

    唯有明月依旧,照着人间这出演不完的戏。台上人以为自己是主角,其实不过是被命运提线的偶。线名“不得已”,丝叫“求不得”,缠缠绕绕,织就这百转千回、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一生。

    浮丘公墓在终南山深处,碑无一字。樵夫传说,月明之夜,常见一老一少对弈于墓前。老的鹤发童颜,少的着太子衣冠。落子声与松涛相和,时而夹杂叹息:

    “淑质非不丽...”

    “难之以万年。”

    “储宫非不贵...”

    “岂若上登天。”

    然后同声大笑,惊起夜鸟,扑棱棱地,飞向那轮永恒明月,仿佛真登了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