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魄》(第1/2页)
上篇友琴鸣兮
永和七年初冬,洛阳已覆薄雪。
城南琴肆“焦桐阁”檐下悬着的铁马在朔风中叮当作响。阁主柳三更正用鹿皮擦拭一张断纹如梅的古琴,忽听门外车马声止,童子引客而入。
来者披玄色大氅,风帽遮面,唯见下颌一缕银髯。他解氅时,露出的紫色深衣绣有黯色云纹——那是三品以上致仕官员的服制。
“老丈欲寻何琴?”柳三更起身揖礼。
客不语,径自踱向琴室西壁。壁上悬七琴,形制各异。他的目光越过最贵的“九霄环佩”,掠过最古的“雷公断”,却落在角落一张无铭素琴上。
那琴形制古怪:琴身较常琴短三寸,岳山低伏,龙龈内收,通体髹漆斑驳,唯余幽沉玄色,似夜空褪了星辰。
“此琴何名?”客声如裂帛。
“无名。乃家父三十年前自终南山荒寺所得,弦徽不全,音色枯哑,故悬此充数。”
“试弦。”
柳三更取琴置案,续以冰弦。指触一瞬,琴身竟自生微温。他信手拨宫音,弦响刹那——
“泠泠清音不可传,幽幽寒夜抚金弦。”
客忽吟此句,柳三更指下骤停,琴音悬在半空,似有未尽之意在桐木间游走。
“老丈识得此琴?”
客不答,自怀中取出一方玄锦。锦中卧一琴轸,色如凝墨,隐隐有金星。他换下琴颈旧轸,那轸竟与琴颈榫卯严丝合缝,如枝归木。
“再抚《幽兰》。”
柳三更指尖再动。这一次,琴音如水银泻地,清越中藏幽咽,明明声在斗室,却似从极远山巅飘来。曲至中段,七弦竟自生微振,弦上无指而泛音自鸣,如空谷回应。
窗外雪忽急,室内烛火齐齐低伏。
“此琴名‘可怜’。”客终于取下风帽,露出一张枯瘦面容,右眉间一道旧疤直入鬓角,“乃先师临终所托。吾寻它,已三十载。”
柳三更忽觉掌心沁汗。他记起父亲临终之言:“西壁无名琴,非卖非赠,当待其主。主至时,眉间有痕。”
“尊师是?”
“琴名‘可怜’,师名‘不可说’。”客盘坐琴前,苍老手指轻抚琴额,“今日来,非为取琴,乃为说琴。此琴身世,关乎一段湮没旧史,两代未酬之志,三个知音错毂的生死。”
烛花爆裂,雪扑窗纸。
中篇霸王绝响
客自称“南山散人”,曾为东宫侍读。他所言之史,始自四十年前秦宫——
“秦王政二十五年,秦将王贲破燕都蓟城。燕太子丹麾下第一琴师高渐离,目盲后被俘入秦宫。秦王惜其才,薰目留命,命为宫廷乐正。”
散人言此,从怀中取出一卷残简。简上小篆如蚁,柳三更就烛辨读,乃《秦宫乐志》残篇:
“……渐离制琴,取终南千年雷击梧桐,斫三载而成。弦动则殿瓦皆振,鸟雀惊飞。王赐名‘霸王’,列国礼器之首。宴楚使时,琴作‘易水寒’,满殿甲士涕泣不能持戟。王默然,遂封琴于灵台,非祭祀不启。”
“然此非真相。”散人指尖点简,“秦王封琴,非惧其悲音,乃因琴中藏秘。”
“何秘?”
“燕丹刺秦之遗策。”
室中骤然死寂。柳三更忽觉那无名琴在案上微微震颤,似冰下暗流涌动。
散人续道:高渐离制琴时,已将燕国潜伏死士的名录、兵械藏处、联络暗语,以隐语谱入琴身纹路。琴成那夜,他自毁双目,非为秦宫酷刑,实为断绝秦王逼他破解琴秘的可能。盲者不见纹,琴秘永封。
“然秦王何不毁琴?”
“因琴是饵。”散人目露精光,“秦王知此琴必引燕国余党。果然,此后十年,三批刺客夜探灵台,皆伏诛。直至秦王崩,此琴随葬骊山地宫之议起,一人冒死盗琴而出。”
“何人?”
“当时秦宫一小吏,名徐福。”散人抚琴身斑驳漆面,“即先师‘不可说’。”
柳三更手中鹿皮落地。
徐福盗琴当夜,恰逢荧惑守心,地动山摇。他携琴遁入终南山,遇一游方道人。道人观琴骇然:“此琴杀心太重,七弦皆染怨魄。欲镇之,需断其杀伐之音。”
遂以秘法重斫:削琴颈三寸,降岳山,收龙龈,覆以玄漆封印金玉之响。琴成,清越如泉,然每至子夜,弦自振如金戈。道人叹:“琴魄未消,三十年后当有知己解其封。此琴可怜,天下亦可怜。”遂名“可怜”。
徐福埋名深山,守琴半生。临终传琴于弟子南山散人,嘱曰:“琴有两面:一面‘霸王’,藏未酬之志,可撼山河;一面‘可怜’,寄未绝之念,可通幽冥。后世得琴者,需以血温轸,以心印纹,方见真容。”
言至此,散人忽握柳三更右手,按于琴额。
触手温热,竟如活物血脉搏动。柳三更眼前一花,似见琴身玄漆褪去,露出底下璀璨纹路:非山水花鸟,而是星图与宫阙交错,其间小字密布,如蚁行军阵。
“你……”柳三更欲抽手,却动弹不得。
“家师遗命:琴遇掌心有朱痣者,方可托付。”散人目光如炬,“阁下右手掌心,当有三星连珠朱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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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三更背脊生寒。此痣生来即有,父嘱永不可示人。他缓缓摊掌,烛下三粒朱砂痣殷红如血。
散人长揖及地:“琴主既现,当续未竟之约。”
下篇琴弦惊天
原来,当年徐福盗琴,非为私欲。
他是燕国安插秦宫的最后一枚暗子。燕丹死前,将真正的复国遗策一分为二:名录藏于琴,而破解之法纹在另一物上。两物相合,方能开启燕国秘藏——非金银珠玉,而是燕昭王时集天下利器所铸的“止戈库”。
“库中何物?”
“九鼎遗铁所铸之剑,可斩王气;黄帝兵符所拓之印,可调阴兵;更有周公制礼乐时定天下音律的‘凤仪尺’,此尺一度,可正五音,和阴阳,息兵戈。”
散人自怀中取出一枚玉环。环内壁有细如发丝的刻纹:“此环名‘同心’,乃燕丹妃遗物。环内纹路与琴身纹路相叠,在月圆之夜映于水面,可得‘止戈库’地图。”
柳三更苦笑:“纵得地图,今乃汉室天下,取前朝遗库何为?”
“非为复国。”散人目视窗外夜雪,“家师临终悟得:高渐离以杀心铸琴,欲以兵戈止兵戈,已入魔道。真正‘止戈’,在化干戈为琴韵。‘止戈库’中最珍之物,实乃禹王九鼎上的《洪范》铭文——那才是平治天下之正道。”
他手指轻拨琴弦,流出一段从未闻的旋律。初如春风化冻,渐如百川归海,终如万籁俱寂。琴音止时,柳三更竟泪流满面而不自知。
“此曲名‘太平吟’,乃家师据残谱补全。全谱藏于‘止戈库’中。若得之,琴道可补王道。”
柳三更抚琴良久:“何以选我?”
“因你是高渐离后裔。”
一声惊雷炸在柳三更心头。
散人取出一卷帛书,乃高氏族谱。柳三更这一支,正是高渐离幼子避难改姓所传。琴肆“焦桐阁”之名,暗合“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之典。
“此琴等了你家四代。”散人将玉环系于琴颈,“月圆之夜,以血温轸,环琴相映,地图自现。此后之路,君自择之。”
言毕,散人起身披氅,推门没入风雪,再无踪迹。
柳三更对琴独坐至天明。雪霁时,他移琴至庭院。素雪映琴,玄漆如墨。他咬指滴血于琴轸,血渗金星,轸竟如活物吞饮。
是夜月圆,他依言将琴置水盆之上,玉环悬于水面。子时,月光穿透环孔,在琴身投下奇异的影纹。纹路遇水波荡漾,竟在盆底聚成山川城池之形——
地图所示,非在终南,竟在洛阳城北邙山深处,汉室皇陵侧畔。
“最危处即最安处。”柳三更恍然。燕人竟将秘库置于秦陵汉冢之间,借帝王气遮掩。
尾声琴归天地
永和八年上巳节,柳三更闭阁远游。
三月后归,琴肆重开,无名琴已不在西壁。童子问琴踪,柳三更但笑不答。唯见阁中新悬一匾,上书“止戈”二字,笔力沉雄,似蕴风雷。
是年秋,洛阳有异事传:北邙夜半常闻琴声,初如金戈铁马,后如凤鸣鹤唳,终如清泉漱石。乡人寻声而往,唯见古冢寂寂,月照松柏。
有樵夫言,曾见一青袍客坐断碑上抚琴,琴音过处,战乱时荒芜的田垄竟自复苏,枯泉重涌。客去后,碑前留素绢一幅,上书:
“友琴鸣兮,号曰可怜。昔藏霸心,今谱仁言。河山醉罢,独醒九天。七弦化雨,六合皆田。”
又数年,西域贡使献古谱残卷,武帝命乐府勘校。中有《止戈吟》全谱,序言称此曲得自终南隐士。太乐令试奏于麒麟阁,曲至中段,梁尘簌落如雪,阁外梧桐一夜花开二度。
史官记:“永和十二年冬,帝闻《止戈吟》,罢南征之议,省赋税三成。是岁,天下无大战。”
至于柳三更,终身不婚,晚年遁入终南。有人见他抱琴登绝顶,雪发玄琴,对月抚弦。曲终时,七弦齐断,化作七只白鹤,驮琴没入云海。
山下樵子拾得飘落的琴穗,穗结玉环,环内刻小字如蚁:
“琴有两命:一为霸王,震天下以威;一为可怜,化天下以悲。威尽则亡,悲极则和。今琴魄已归天地,愿山河从此,不奏杀伐音。”
自此,“焦桐阁”代传一训:凡习琴者,先抚“可怜”残谱一曲。谱上无谱,唯画明月出天山,清泉流石上。
而那张无名琴的传说,渐成洛阳夜话。说书人每至“霸王琴自鸣惊秦殿”一节,满堂静默。有细心者发现,说书人案上总置一空琴案,案面尘灰中,隐约有七弦痕印。
更有人说,每逢天下兵戈将起,终南山深处便会传来泠泠琴音。那音色非丝非竹,似风声过罅,又似远古的回响,一遍遍重述那个简单的道理:
最锋利的剑,铸不成太平世道;最悲怆的曲,弹不尽人间离殇。唯有当七弦不再为杀伐而振,琴才能真正“独与风云拨九天”——拨开的不是血雨腥风,而是照在每一张脸庞上的,清明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