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的步子迈得极大,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要将身后那道人影彻底甩脱。
他心中涌动着一股无名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作痛。
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眸子,如今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也映不出丝毫起伏。
她跪拜、谢恩、起身,每一个动作都标准地像尺子量过,却偏偏没有一丝人该有的情绪。
这比任何哭闹和指责都更让他心慌。仿佛他们之间那十几年的情谊,那些耳鬓厮磨、青梅竹马的岁月,真的在她心里彻底死了,连一点灰烬都不曾留下。
他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向后瞥去。
只见乐阑珊正艰难地跟着他。她的步伐有些怪异,左腿似乎不敢完全用力,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将那几缕散落的鬓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裴衍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一个被他刻意遗忘的画面猛地窜入脑海——
三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侍卫曾向他回报:“乐小姐挣扎时摔了一跤,腿被院子里捆绑花木的铜丝划伤了,流了不少血。”
当时他心硬如铁,满心都是被父皇斥责、被朝堂施压以及对乐家“罪行”的愤怒,只觉得她是故意弄伤自己来博取同情,甚至还冷笑着对侍卫说了句:“苦肉计而已,不必理会。”
难道……难道那伤一直没好?还落下了病根?
这个想法一冒上来,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一股强烈的悔意混合着尖锐的心疼,瞬间涌了上来。
他脚步一滞,几乎要转身,想抓住她的手臂,问一句:“你的腿,怎么样了?”
然而,就在他犹豫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闷响。
裴衍猛的回头,看见乐阑珊摔倒在了地上。尘土沾染了她灰色的粗布衣裙,让她看上去更加狼狈不堪。
她正试图用手臂撑起身体,但那条受伤的腿显然使不上力,试了几次,都只是徒劳地晃动着身体,未能站起。
旁边路过的几个小太监和宫女纷纷侧目,窃窃私语声像苍蝇一样嗡嗡响起。
“看,那就是护国公家的嫡女,京城第一贵女。”
“啧,真是落魄凤凰不如鸡。当年何等风光,如今连路都走不稳了。”
“在平王爷面前这般失仪,怕是没好果子吃咯!”
那些议论声像烧红的烙铁,一下下烙痛了裴衍的耳朵。
若是三年前,谁敢这么看她、议论她,他早就一拳挥过去了,定要叫他们知道,乐阑珊是他裴衍护着的人。
可现在……
他看着她倔强地抿着唇,一次次试图靠自己的力量爬起来,却一次次失败的样子,胸口堵得发慌,又闷又痛。
他忍不住上前,想不顾一切地将她扶起。
“王爷。”乐阑珊却忽然抬起头,声音依旧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的歉意,“奴婢腿脚不便,惊扰王爷了,请王爷恕罪。”
她的话,像一盆掺着冰碴的水,兜头盖脸地浇熄了裴衍刚刚升起的那点怜惜和冲动。
她又来了!她永远都在逞强!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还是这样!
一股莫名的怒火“腾”地一下窜起,迅速取代了那片刻的悔意。
他讨厌她这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讨厌她这副仿佛什么都不在乎,连自己的身体都可以随意糟蹋的样子!
“哪来的这么多矫情?”裴衍的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训斥,“你们护国公府违法乱纪,陛下天恩,念你年幼未参与其中,才没有让你一起被流放,在皇宫杂役司完好地过了三年。如今你不知感恩,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这话一出口,裴衍自己就先后悔了。他明明不是想这么说的!明明他想问她疼不疼,想问她这三年是怎么过的……可那些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更伤人的利刃。
他看到乐阑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虽然极其细微,但他捕捉到了。
然后,她缓缓地,再次抬起头,看向他。
那眼神,依旧没有什么剧烈的情绪波动,却像一面擦得雪亮的、冰冷的镜子,清晰地照出了他此刻的刻薄、蛮横与不堪。
裴衍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难堪和狼狈。仿佛自己精心维持的冷漠外壳,在她这无声的注视下,出现了裂痕。
“你既然不想去我平王府,那就继续留在杂役司如何?”他像是要找回场子一般,口不择言地继续说道,语气充满了嘲讽,“省得本王凭白每天看你这张不死不活、像是有人欠了你三百两银子的脸,吃饭都添堵。”
说罢,他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自己的眼睛,对身边的小厮一挥袖:“走!不要理她。让她自己走着去平王府!天黑前到不了,府规处置!”
小厮胆怯地看了一眼自家王爷阴沉的脸色,又同情地看了一眼地上挣扎的乐阑珊,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敢说,快步跟上了裴衍。
乐阑珊看着他们主仆二人决绝远去的背影,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甲陷入掌心的旧痂之中。
疼吗?
早就疼麻木了。
三年前那个雪夜,心就已经死了。如今这点言语上的折辱,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提醒她,眼前这个男人,早已不是她的“衍哥哥”,而是需要她谨慎应对、甚至需要复仇的敌人之一。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忍着腿上钻心的疼痛,再次用手肘撑地,试图靠自己站起来。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混入尘土之中。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紧不慢地停在了她不远处。
一道慵懒而带着几分邪气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像毒蛇吐信,带着冰冷的滑腻感:
“京都第一贵女,何时沦落到需要在这宫道上,与尘土为伍了?”
乐阑珊身体猛地一僵,这个声音即使化作灰,她也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