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叔领着她穿过曲折回廊,绕过数道月门,空气中便渐渐浮起一股久违的清凉。
再走几步,秋爽院的景致如旧梦重重,忽地闯入眼帘。
高梧伫立,枝叶繁若云幕,将半个院落笼在青翠荫翳下。梧桐下植着一排秋海棠,花色暗红,隐约带着潮润幽香。
角落的花圃沉静无声,菊株尚未绽放,却已生出傲霜之姿。
这一院风物,三年前她来过数次,每次都被扣住心魂。
那时的裴衍立在梧桐影下,目光温柔似春潮——
“阑珊如霜菊,有风骨。他日你为王妃,此院便做你的别院。”
他还说:“我愿作梧桐,为你挡尽风雨。”
当时她欢喜得不敢言语,以为命运真会将她托举至光亮之处。
如今重返旧地,往昔温柔却化作锋利刀刃,一柄柄插进心口,逼得人无处可逃。
“别愣着,去见侧王妃。”周叔语中带不耐烦。
乐阑珊收回目光,沿鹅卵石甬道缓缓而行。
石面坚硬,每一步都牵扯腿上旧伤,那日在殿前被裴衍踹中的那一脚,此刻犹如暗火在筋骨间燃烧。她腰身发紧,步履别扭,疼意如针尖扎入血肉,却连皱眉的资格都没有。
奴婢,不许喊痛。
正行间,一道娇柔却刺耳的女声自前方响起:“哟,这就是新来的奴婢?”
无需抬头,她便知是谁。
邓馨儿。
那一年在贵女坊,琴棋书画、礼仪规矩、诗词画舫,无不是两人争锋之地。彼时邓馨儿不过侍郎之女,却心气极高,偏偏处处压不过她。
而今物换星移,三品侍郎之女成了平王侧妃;
护国公府嫡女,却成了罪奴。
就像命运特意安排的一场讽刺。
她指尖微凉,旧伤似也在提醒——危险将至。
丫鬟嬷嬷簇拥着邓馨儿款款而来,环佩轻响,眉眼带笑,却笑里藏针。
“既到了本院,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邓馨儿语气漫不经心,像翻看一只被捡来的破布袋。
乐阑珊动了动,却被腰痛牵得气息微乱,没能如她所愿迅速抬头。
一个嬷嬷立刻扯住她的下巴,带着轻蔑的力道给了她一巴掌。“侧妃问话,你聋了?”
耳边轰鸣作响,指甲的硬刺划过皮肉,疼得皮肤一阵抽紧。
邓馨儿看着她,语气阴柔而寒薄:“脾气倒还在,跟三年前一样。你以为自己还是那京都第一才女?如今不过是从杂役司里被捞出来的罪奴,是王爷可怜你,才让你来平王府享福。”
享福?
乐阑珊低垂的睫毛下,笑意冰冷如风。
若是在三年前,她必能三言两语堵得邓馨儿三日吃不下饭。但现在,她不过是侧妃脚下的灰尘。
“看来,本宫得教教你规矩。”
邓馨儿抬手,丫鬟递上托盘,一盏新泡的热茶稳稳置于其上。
“去,给本宫敬茶。”
邓馨儿在殿前矮凳上坐得高贵端然,静待罪奴侍候。
两阶台阶不高不低,可她腰腿俱痛,手端着托盘使不上力,只能靠腰腹与臀部微微摆动,艰难一步步上阶。背影看去,竟像弱风中的银狐尾,摇曳无端。
丫鬟们忍不住哄笑。
邓馨儿笑得步摇乱颤:“三年前你是贵女坊第一美人,如今这身姿态,倒颇有青楼头牌之韵。”
“像!”
“像极了!”
“真比头牌还成样!”
笑声此起彼伏,像油滚在铁板上,噼里啪啦,刺耳难当。
乐阑珊脚步顿住。
若是在三年前,这茶盏早飞到了邓馨儿脸上,把所有嘲讽都砸个粉碎。
可三年杂役司,把她磨得明白:凡是反抗,都会迎来更狠的报复。
刚进杂役司时,她不肯认输,与人争辩,结果被几名粗鄙宫婢按着往嘴里塞马粪。三日干呕,生不如死。再后来夜里哭泣,被嫌吵,拖去青石板上跪到天明,一跪便发高烧。
那一刻她才真正懂得:一旦失去家族庇护,什么才情、美貌、教养,全都如尘土般廉价。
她唯一能做的,只剩一个“忍”字。
杂役司里曾有个性子温和的宫婢偷偷劝她:“别做傻事,只要活着,就还有见到家人的那一天。”
那句话像一根芦苇,薄弱,却让她在泥沼中抓住了一线生机。
为了那一天,她活了下来。
活过鞭笞,活过辱骂,活过痛不欲生的屈辱——
也活到今日,看见将她推进深渊的人。
今日的秋爽院,若说她心里没有恨,是不可能的。
在嘲笑声骤止的一瞬,她缓缓抬眸。眼中无怒,无羞,无畏,只剩一片沉寂如死水的冷。
那冷意,让邓馨儿心底顿了一下。
然而她很快重拾得意,嗤声道:“三年前人人称你才女,如今看着,却像第一衰女。你那护国公的祖父、父母,是如何教出你这样的贵女?也难怪那样的家风才会贪污军饷、作奸犯科——丢人现眼。”
话音一落,空气瞬间凝住。
乐阑珊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攥住。
侮辱她,她可以忍;侮辱护国公府——绝不可以。
她缓缓开口,声音虽轻,却字字带锋:“侧妃家教极好,规矩极严,所以……一个区区侧妃,也敢在众人面前自称‘本宫’?”
邓馨儿像被抽了一鞭,脸色瞬间惨白。
侧妃,当然不配称“本宫”。
她只是仗着都是自家人,想借机扬威。未料此处竟被抓住把柄。
“你——!”邓馨儿恼羞成怒,骤然起身,一把将托盘掀翻。
“嘭——”
茶盏落地炸裂成碎片。滚烫的茶水溅上乐阑珊的面颊,瞬间烫起一大片通红。
“跪下!”邓馨儿厉声。
乐阑珊直立如松,纹丝不动。她抬眼,冷静得像在看一个荒唐的笑话。
邓馨儿脸色越发铁青,挥手示意:“给我按下去!”
几个嬷嬷合力,将乐阑珊硬生生按跪在碎瓷之上。
碎片割破皮肉,鲜血慢慢渗出,在白皙膝头开出一朵殷红的花。
剧痛如潮水,从膝盖狂涌上心头。汗珠一颗颗滴落,浸透鬓边,却被她强行咬牙压下。
“疼吗?”邓馨儿俯身,抬手捏起她的下颌,语气柔软得几乎恶心,“疼就好。受不了,你就求本宫。”
她笑着问:“你说,我邓馨儿——能不能称‘本宫’?”
乐阑珊忍着剧痛,缓缓抬眸,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丫鬟嬷嬷,声音清晰如钟:
“侧妃既懂规矩,便该知晓‘本宫’乃宫中妃嫔和亲王正妃专属称谓。您今日僭越自称,若被宫中御史听闻,不仅您自身难保,怕是连平王爷都要被牵连‘治家不严’,累及朝堂仕途。”
话音刚落,邓馨儿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下意识松开了手。
乐阑珊趁机挣开束缚,虽依旧跪着,脊背却挺得笔直:“奴婢出身护国公府,虽遭逢变故,却还记得祖宗传下的规矩——僭越之事,轻则丢官,重则株连。侧妃今日教奴婢规矩,不如先自省己身,免得日后祸及满门,追悔莫及。”
周围的丫鬟嬷嬷吓得纷纷低头,无人再敢附和邓馨儿。
邓馨儿气得浑身发抖,却偏偏被戳中要害,一句话也反驳不出——她最忌惮的,便是失去侧妃之位,连累家族。
乐阑珊眼底闪过一丝冷光,这便是她隐忍三年换来的清醒:对付伪善者,只需一把撕下她的遮羞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