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沉得像被墨汁浸透,远处雷声滚滚逼近。
裴诚踏入湖畔时,细雨已成密线,从檐角落下,滴在石阶上碎成一片薄光。
湖边,乐阑珊跪在雨中,衣裳尽湿,墨发贴在颊侧。她既不哭,也无求,只静静地跪着,安静得近乎固执。
雨水顺着她的肩头滑落,像一道道无声的折辱。
裴诚眸色一沉:“这是又出什么事了?”
他走近几步,冲着那张被雨水冲刷得冰凉的脸问道,“都已离了杂役司,怎又像个罪奴一样被罚在这里?”
乐阑珊抬起眼,目光清冷:“世道如此。一日为罪奴,终身为罪奴。”
“你这样看自己?”裴诚问。
“你们不都是这样想的吗?”
裴诚静了半息,摇头:“是否为罪奴,由一纸官书决定;但活得像不像罪奴,全在你自己心里。”
“王爷说得轻巧。”
“事在人为。”
她淡淡一笑:“王爷这是想救阑珊吗?”
“救你?”裴诚微抬下巴,“笑话。你若不能自已站起来,旁人救得再多,也只是在救一个空壳罢了。”
话音刚落,天穹被一道炸雷劈开。雷声震耳欲聋。
乐阑珊整个人像被抽走魂魄般,猛地捂住耳朵,身子绷成一条弦。雨水顺着她的指缝滴落,肩膀止不住地抖。
裴诚这才想起来——她最怕的就是雷声。
下一瞬,他几乎本能般前冲,一把将她紧紧揽入怀中,用自己的肩背为她遮住那一束束撕裂天空的白光。
她被雷声吓得全身发颤,呼吸急促。裴诚的体温,像是唯一能让她不至于崩溃的依托,她的手指死死抓住他的衣襟。
裴诚的胸腔起伏略乱,显然是被她突如其来的依偎震了一下。但他没有推开,只轻声道:“怕就抓着,别慌。”
乐阑珊被雨声和雷声层层包围,心底深处被撕开的那处旧伤痛得几乎发麻。
在杂役司的时候,只要雷电交织,便无数倍地折磨她——她尖叫、发抖、失控,而那些看守却关门偷笑,说这是罪奴活该。
可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她被雷声吓哭时,总有一个身影替她挡住天威,永远站在她和雷声之间。
他承诺过——
会帮她挡一辈子的雷。
而如今他的怀抱,正属于另一个女人。
雷声与缠绵声,成了他们的伴乐。
这一念如针般扎入心口,乐阑珊忍不住将脸埋在裴诚肩头,泣不成声。
“阑珊,你——”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惊怒交加的声音。
裴衍带着仆人奔来,伞在仆人手里撑着,而他自己却淋在雨里,像急火攻心一般。
他快步上前,一把扯开两人,怒火腾地烧起,一巴掌甩在乐阑珊脸上。
“贱人!竟敢勾引瑞王爷!活腻了?”
雨声滂沱,那一巴掌清脆刺骨。
乐阑珊被扇倒在泥地,半侧脸迅速红肿,额发散落,狼狈不堪。
“四哥!”裴诚皱眉,拉住他,“王弟路过此地,恰好遇着打雷,这丫头怕得厉害,本王随手挡了一下雷。你何至于如此大惊小怪?”
“堂堂瑞王爷,会护一个奴婢?”裴衍咬牙,“六弟,你可真会说笑。”
“奴才?”裴诚笑意淡淡,“她可是四哥府中的奴才。若不是看在四哥面上,王弟才懒得管她的死活。”
裴衍怔住半瞬,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滑下,落在眼睫。
他忽然感到心口堵得慌,却说不出是怒,是乱,还是一种莫名压不住的酸涩。
裴诚伸手接了接雨水:“这雨越下越大了,要不进屋一叙?”
裴衍沉了沉气,挥手让仆人为裴诚撑伞。
临走前,冷声道:“乐阑珊,跪够两个时辰。”
转身时,雨中那跪着的身影落入他的余光里——狼狈、倔强、死寂。
那一瞬,他喉头像被堵住般,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刺痛。猛地甩了甩伞下的雨,硬把那刺痛压了下去。
雷声越发密集。
裴诚回头冲乐阑珊喊道:“还不快回去?想让人说王爷刻薄下人?”
裴衍的眉凤狠狠一跳,却没有回头。
二人走后,小媛冒雨跌跌撞撞跑来,把乐阑珊扶起。雨水和泪水混成一片。她的左脸肿起,指尖因长跪而发抖。
“姐姐……”
乐阑珊只是勉力站稳,声音沙哑:“回去吧。”
书房内,暖香氤氲。
裴诚捧着茶,轻啜一口:“四哥府里的好茶,天下少有。”
“六弟今日恐非为茶而来吧?”裴衍坐下,衣裳半湿,眉间仍带着未散的烦燥。
“自然是为太后生辰的盆景之事。”裴诚道,“王弟想了想,以太后雅好,主题便用‘松鹤延年’方妥。”
“这算什么新意?”裴衍闷声说。
“新意不在主题,在呈现方式。”裴诚看他一眼,“四哥府中,不是有高人吗?”
“谁?”
“乐阑珊。”
裴衍心神倏地一震。
那名字像一把钩子,勾起他深藏很久的某段记忆。
——护国公府曾以盆景名动京华。
——护国公夫人满京第一巧手。
——阑珊自幼随祖母学艺,天赋冠绝同龄。
那段柔软的时光忽然扑面而来。
“怎么把这事忘了……”裴衍喃喃。
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烦乱:
三年为奴,伤痕累累,她还会不会做盆景?
裴诚看穿他:“试试便知。”
裴衍顿时心口一紧,像被轻轻戳中一处暗痛,他掩饰道:“馨儿也会盆景。不如,先让她试试。”
裴诚低眉一笑,没有拆穿。
夜深。
乐阑珊被叫去寝殿守夜。
殿内烛火摇曳,帷帐深垂。她接过茶具,垂首站在床前,安静得像不存在。
很快,帷帐后便传来缠绵声。
她听得分辨得清是谁的声音——那是曾经少女心里珍若生命的衍哥哥,而如今,却在与另一个女人耳鬓厮磨。
殿中弥漫着暧昧、甜腻、刺骨的屈辱。
守夜的侍女们神情麻木,显然习以为常。
乐阑珊一动不动,指尖却紧绷得发白。
她曾在贵女坊的窗下,偷描过和他未来的良辰美景;她以为她第一次听见这样的声音,应该是自己与他缠绵却羞涩的夜。
可如今——
听到的是他与别人的欢声。
她是被迫的旁观者。
被迫的守夜人。
被迫听见自己昔日全部的梦碎成一地。
她轻轻闭眼,心如被生生剜了一刀。
许久,帷帐内的声音渐止。
有人唤:“倒茶。”
她只能跪着递茶。
裴衍半倚着,抬手接过。烛光照在他肩颈,有种恍惚的朦胧。
他喝了几口,便从帷内伸手把茶杯递出来。
她接过时,指尖触到他的指腹。
裴衍像被刺到,忽地抓住她的手腕。
她猛地一震,像被烫到般甩开他的手,连看都不看一眼,转身决然离去。
裴衍盯着她离开的背影,胸中莫名一空。
那种空,让他烦躁、让他心乱——
让他恨不得再抓住她问一句:
你哭了吗?
你痛吗?
你为什么不看我?
你大可以求我!
可这些念头一出现,他便狠而快地压下。
乐阑珊退到殿角,微微低头。
“衍哥哥,你不再是我的衍哥哥了。”
“我乐阑珊此生,不会再为你流下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