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诚已在前厅等候,身姿随意,却带着一种旁人看不透的从容。
他指尖捏着一张告示,仿佛玩笑似的晃了晃。
裴衍进门,目光一扫便认出那是什么——
招募盆景高手的告示。
他眉头微挑,语气带刺:“六弟,这是揭了告示,准备亲自上榜了?”
“王弟若真有那造化,”裴诚浅笑,“何止揭榜,恐怕连太后的寿宴都能包圆了。”
他笑得温和,话却不软,像把钝钝的刀。
裴衍被噎了一下,但面上不显:“那你来此又是为何?”
“王弟当初承诺要助四哥一臂之力,自然不能只说不做。”裴诚语气平稳,“如今侧王妃无能,陈伯无力,告示贴出去数日仍无人应榜,王弟怎能坐视四哥束手无策?”
裴衍心头一紧,却冷声道:“你若有良策,不妨直言。”
“良策当然有。”裴诚轻轻晃了晃那张告示,像抚玩某种秘密,“只是四哥,你何必捧着金饭碗要饭?”
“金饭碗?”裴衍眉头皱紧,“你指谁?”
“就是你们府里新来的奴婢——乐阑珊呀。”
裴衍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她?”他冷笑一声,“那个死脾气丫头?她还以为自己还是当年的高门贵女呢。”
“正因为她是高门贵女,”裴诚温声补刀,“才有旁人学不来的气度。何况——护国公府向来是盆景世家。”
裴衍喉结动了动。
他当然知道。
甚至,比旁人更清楚。
他亲眼看过她年少时随祖母修枝点苔,那样的清雅与专注,是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
可他不能承认。
裴诚看穿他的犹豫,继续道:“四哥,难不成你怕她不肯?”
一句话,让裴衍心中最软的那处被戳得生疼。
他压下翻涌的情绪,摆手:“周叔,把人叫来。”
周叔领命离去。
空气在两王之间冷凝。
片刻后,脚步声响起。
乐阑珊一踏入前厅,便看见裴诚。
那一瞬,她的瞳孔轻轻一缩,却很快恢复如静水。
她没看裴衍,只淡淡行礼:
“奴婢参见王爷。”
裴誊看着她的神情——冷、淡、疏离,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心口不知为何,骤然一紧。
裴诚看着她,像看一件无价之宝,又像看一枚危险棋子,目光带着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温度。
“乐姑娘,”他轻声,语调几乎亲切,“四哥命你接下太后生辰盆景之责,你可愿意?”
对于裴诚,她没有多少好感,甚至心怀恨意,那可是亲自带人查抄了护国公府的人。
“不愿意。”
乐阑珊回答得干脆、毫不犹豫。
周叔被这语气吓得一哆嗦:“乐姑娘!这可是王爷的吩咐。”
“我一个罪奴,干惯了粗活。”乐阑珊声音平稳,“这等高雅之事,不敢染指。”
她的语气太坦然,坦然到挑衅。
裴衍胸口像被敲了一记。
——她宁可端倒恭桶,也不愿接他一句话?
裴诚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乐姑娘这是……怕?”
“怕?”乐阑珊抬眼,目光冷得像刀,“瑞王觉得奴婢像个怕事的人?”
“当然不像。”裴诚微微前倾,“只不过——三年过去,连揭榜的勇气都没了?看来传说中的京城第一贵女,也不过如此。”
乐阑珊的呼吸一顿。
他这不是挑衅,是故意逼她。
是拿她的过去、她的骄傲当刀。
最狠的是——
刀是她自己递过去的。
裴诚突然靠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只让她一个人听见:
“你确定,要在平王府,一辈子做最低等的奴仆?”
这一刻——
乐阑珊真正被他说中了心底的痛处。
她要自由。
她要翻身。
她要为护国公府讨回公道。
而太后,就是唯一能给她机会的人。
她抬眼,眸光一瞬间锋利如霜。
裴诚感受到那道锐意,唇角轻轻一挑。
“太后与护国公夫人曾是金兰之交。”裴诚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刀,“若是你揭榜,太后见了你,会不会想起些什么呢?”
像是雷光划破她的脑海。
祖母牵着她的小手、太后慈爱地摩挲她的发顶的画面,一下滑入脑海。
她指尖微颤。
裴衍看出来了。
“阑珊,你在想什么?”他的语气不自觉沉了。
她没有回答。
而是忽然向前一步,从裴诚手里接过那张告示。
然后——
转身走向裴衍。
她抬起被伤得不轻的手,将告示放到他面前,抬眼。
“王爷。”
“奴婢愿意揭榜。”
一瞬间,整个前厅静得只剩呼吸。
裴衍怔住了。
那一眼对视,让他胸口狠狠一震。
但震的不是喜,而是——
酸
怒
难言的疼
他声音不自觉冷下去:“为什么?本王让你做你不肯,馨儿给你跪你不肯,可他瑞王说两句话,你就答应了?”
他的声音像冰碴,带着隐藏不住的酸意。
乐阑珊淡淡道:
“因为瑞王提出的是利益。”
裴衍胸口像被击了一拳。
——原来在她心里,他什么都不是。
——她连看都不看他,只看利益。
裴诚笑出声,温柔却危险:“四哥,你听到了吗?这才叫聪明。”
裴衍猛地回头,目光阴沉如风暴:“六弟,你最好少说话。”
裴诚只是笑。
他像是看着两户被他点着的火堆,兴味盎然。
“既然揭了榜,那就尽力去做吧。”裴衍压着怒气道。
“王爷——”一个柔弱的声音插入。
邓馨儿从外殿走了进来,嘴角依旧挂着柔弱的微笑:“可平王府……容不得人信口开河呢。”
她缓步走来,眼波盈盈,笑意里藏着针:
“乐姐姐是准备揭了榜,就让王爷替你收拾烂摊子吗?”
空气瞬间又紧绷起来。
裴衍皱眉:“你来做什么?”
“妾身担心王爷被人蒙蔽。”邓馨儿柔声,“毕竟——罪奴的嘴,最会说漂亮话。”
话音一落,前厅的火药味,瞬间被点燃。
乐阑珊转过头,眼神淡淡,却刺得人心发麻。
“侧王妃放心。”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
那一笑,不屑、讥讽、锋利。
“奴婢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本事做到。”
“不像某些人——”
她停顿,声音轻得像刀从丝上划过,
“只会跪。”
邓馨儿脸色霎时发白。
裴衍心跳猛地一顿。
裴诚缓缓眯起眼,像是被这份锋芒真正勾起了兴趣。
而乐阑珊终于抬起下巴。
三年压在泥里、血里、屈辱里的那一点尊严,此刻悄然复燃。
她一步一步走到厅中央,将告示郑重放在案上:
“从今日起,此榜,由奴婢揭了。”
“也由奴婢——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