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和邓尚书赶到的时候,便听到了乐阑珊的喃喃自语:
“是……是我的错……我就是恨她邓馨儿,不能让她怀上衍哥哥的孩子……裴衍……我再也不想看见你……要你断子绝孙。”
“阑珊,你说什么?”裴衍控制不住,大喊了一声。
乐阑珊回过头来,带着恨意死盯着裴衍:“是你,王……王爷,我要离开你……离开这里,我得不到,她也别想……”
说完,乐阑珊一下子昏倒在地。
裴衍怒不可遏,挥拳砸到了牢房铁门上,指关节都砸破,血顿时迸裂出来。
他怔在原地,像被人从脊背处狠狠劈了一刀。
那句“断子绝孙”钝而狠地砸进胸腔,疼得他呼吸都乱了。
可越疼,他越觉得哪里不对。
昨夜那双冷静又倔强的眼睛,仍清晰得像烙在他眼皮上——一个能在酷刑中咬死破口、不肯向他屈服一句的阑珊,会突然吐出这种混乱而恶毒的话?
不像。
太不像。
他的脑子像被什么堵住了,乱、烦、窒息,可仍有一根极细的刺在心里往外顶——
她昨夜不是这样的。
是他自己不敢细想,不敢承认,才把这刺压得越来越深。
如今它彻底扎破皮肉,让他浑身冰凉,却又像被点着了火。
邓尚书冷笑了一声,鄙夷地望了一眼乐阑珊,说道:“给她画押。”
然后摔袖而去。
裴衍呆呆地站在地牢外,“认罪”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心。
真的是她?昨晚她还在铿锵有力地反驳,一夜之间,怎么就……
难道,真的是绝望之下,神志崩溃,吐露了实情?
但若不是她,又是谁能在王府内悄无声息地下手?他努力说服自己接受‘她认了’这个事实,可心底却像有两股力在拉扯,一股逼他相信,一股逼他怀疑——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王爷,此事不能再拖了!”
回到书房,邓尚书义正辞严地说,“谋害皇嗣,罪同谋逆!如今罪妇已招供,必须立刻上报陛下,按律严惩,以正国法,以安人心!否则,皇家威严何在?王府法度何在?”
邓尚书当即写下奏章,以“平王侧妃中毒,罪奴乐氏招供谋害皇嗣”为由,言辞激烈,要求昭帝严惩乐阑珊,明正典刑,最好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奏章很快摆在了昭帝的案头。
几乎同时,消息也传到了太后居住的永安宫。
“招供了?”齐太后正在用早膳,闻言放下了银箸,保养得宜的眉头微微蹙起,“昨夜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神志不清,还认了罪?可请太医瞧过?”
苏嬷嬷低声道:“回太后,平王府只报了侧妃病情和罪奴招供之事,并未提及请太医为乐姑娘诊治。听永安宫在外打探的小太监说,乐姑娘像是……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或是病糊涂了。”
太后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忧色。“刺激?病?”她轻轻哼了一声,“怕是有人不想让她清醒着说话吧。”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阴沉的天色,“乐丫头那性子,哀家虽接触不多,但从她祖母那里也知晓几分。倔强,骄傲,宁折不弯。她若真做了,当初就不会那般坚决地否认。这突然‘认罪’……蹊跷。”
太后轻轻闭了闭眼。
宫中几十年,她见过多少“罪证确凿”的冤魂?
见过多少人在审讯中,被药物、威逼、暗示扭曲了本心?
皇权之下,真相常常不是最重要的——“顺耳的真相”,才是被允许存在的。
若乐阑珊真被人算计,她此刻的“招供”,正踩在所有人最愿意相信、最方便利用的那条线上。
太后心头沉了沉。
她不怕罪恶,她只怕沉默——怕一个本该亮得刺眼的命根,被人悄无声息地掐灭。
像她当年失去的人一样。
那是她一生的痛,也是她今日必须介入的原因。
“太后圣明。”苏嬷嬷道,“只是,如今邓尚书奏章已上,言辞犀利,直指谋害皇嗣大罪。陛下那边……”
太后叹了口气,雍容华贵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无奈:“哀家知道。邓家势大,此番又占了‘理’字。皇帝有皇帝的考量,前朝之事,哀家身为太后,不便直接干预。尤其涉及子嗣、律法,哀家若强行插手,反落人口实,说后宫干政,对乐丫头更是不利。”
她转身,看向苏嬷嬷,眼神深邃:“当年哀家未能保全她全家,心中始终有愧。这丫头,寿宴上那般惊才绝艳,哀家着实不忍看她冤死。”
“太后的意思是……”
“皇帝看重平衡,不会立刻下旨处死。”太后缓缓道,“你派人,悄悄去给皇帝递个话,就说哀家老了,见不得太过血腥,想起寿宴上那丫头的舞,依稀有些她祖母年少时的影子……有些感慨。别的,不必多说。”
“另外,”太后沉吟,“想办法递个消息去平王府地牢,别让那丫头真的病死了。再查查,昨夜地牢,有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进去过。”
“是。”
御书房中,龙涎香静静焚烧。
昭帝看着邓尚书言辞激烈的奏章,又想到太后方才让人传来的那几句看似随意却意味深长的话,手指在“谋害皇嗣,请旨处死”那行字上轻轻划过。
乐阑珊……认罪了?
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随即被深沉的思量覆盖。
邓家势大,平王府又牵涉其中,任何一个处理不当,都会在朝堂上掀起连锁震荡。
而太后的那句话,看似轻描淡写,却像一根羽毛落在天平上,轻得不能再轻,却准确落在他绝不可能忽视的位置。
昭帝在位多年,早已学会把所有情绪藏在铁律与权衡之后。
可当“铁律”与“人情”在眼前撕扯,他难得生出一丝疲惫。
他不是不知邓家意图,也不是看不出平王府的避重就轻——
问题在于,现在动谁,代价都太大。
只有让乐阑珊承受,才是最轻的代价。
护国公已刀,她无靠无援,是棋盘上最容易被按死的一枚。
他闭了闭眼。
帝王不是无情,但帝王的情从来最薄。
阖目听着邓尚书再次慷慨激昂地陈述乐阑珊“罪证确凿”,要求即刻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邓尚书言辞凿凿,将“谋害皇嗣”与“动摇国本”联系在一起,句句诛心。
待他告一段落,昭帝才缓缓睁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御案上太后宫里新送来的一盆精心修剪过的秋菊,才淡淡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