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关于“姐姐”的模糊印象(第1/2页)
一、记忆的幽暗回廊
时间在自我封闭的混沌中失去了清晰的刻度。可能是请假后的第二天,也可能是第三天的深夜。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喧嚣,被厚厚的污垢玻璃和紧闭的门窗过滤成一种遥远、持续、却毫无意义的背景嗡鸣,像某种巨大而陌生的海洋生物,在深海中发出的、规律却不可解的低声呼唤。屋内,只有一片近乎凝固的、带着潮湿霉味的黑暗,和张艳红自己那微弱、时断时续、却始终无法真正沉入无梦深渊的呼吸声。
她已经不再试图用睡眠来逃避。睡眠成了更深的折磨。闭上眼睛,黑暗中就会自动浮现出韩丽梅那张平静到冷酷的脸,那双审视评估的眼睛,那清晰吐出“观察”、“评估”、“值得”的嘴唇,还有那份摊开在地毯上、印着“99.99%”的、散发着油墨和冰冷权威气息的报告。这些画面如此清晰、顽固,带着近乎实质的压迫感,往往在她意识即将沉沦的瞬间,猛地将她从疲惫的边缘拽回,带回这片清醒的、充满尖锐碎片的痛苦现实。
于是,她放弃了。就那样睁着眼睛,在黑暗中,或是在窗外透进的、城市永不熄灭的、浑浊黯淡的光污染里,望着天花板上那片随着时间流逝而缓慢移动的、模糊的光影轮廓,任凭思绪——如果那还能称之为思绪的话——在冰冷的废墟上漫无目的地漂浮、冲撞。
然而,在经历了最初那场几乎摧毁一切的情感风暴和最深的麻木之后,在“父亲已转院、费用被解决”这个既成事实带来的、混合着庆幸与沉重债务感的复杂冲击之后,某种更深层、更缓慢、也更加无法抗拒的心理过程,开始在她意识的废墟之下,悄然启动。
就像地震过后,最初的剧烈震动和房屋倒塌的轰鸣平息,在弥漫的尘埃和死寂中,幸存者会开始无意识地、踉跄地、在废墟中翻找、辨认那些曾经熟悉、此刻却已面目全非的残骸——半张照片,一件破碎的家具,一本烧焦的书页——试图从这些破碎的物件中,重新拼凑出那个被摧毁的、名为“家”的幻影,以及“自己”曾经存在于其中的证据。
张艳红的“废墟”,是她过去二十多年所认知的自我和世界。而那场“地震”,是韩丽梅带来的、关于“姐妹”和“被送走”的真相。
现在,最初的震惊、否认、愤怒、崩溃的尘埃,似乎稍微落定了一些。留下了一片更加空旷、也更加令人茫然的、认知的废墟。而她的意识,像那个幸存者一样,开始不由自主地、几乎是强迫性地,在这片废墟中,翻找、打捞那些早已被岁月掩埋、被她自己刻意忽略或遗忘的、关于“过去”的碎片。
尤其是,关于“姐姐”的碎片。
韩丽梅用冰冷的调查和DNA数据,将“姐姐”这个存在,从一个模糊遥远的、偶尔被提及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传说”,变成了一个具体的、与她血脉相连的、活生生的、并且刚刚用最残酷的方式“评估”过她的现实。这个现实,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她记忆的表层,让那些深埋在时间泥沙之下的、早已被她“正常化”或“合理化”的细节,重新暴露在全新的、刺目的光线之下,获得了截然不同、甚至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含义。
记忆,像一条幽暗、曲折、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回廊。她以前只是匆匆走过,对两旁模糊的壁画和紧闭的房门视而不见,或者用最自欺欺人的方式,给它们贴上“贫穷所致”、“家人脾气不好”、“邻里闲话”之类的标签。但现在,有人强行打开了回廊深处一扇她从未意识到其存在、或者下意识回避的、沉重的铁门,门后涌出的冰冷空气和刺目强光,不仅照亮了门后的真相,也迫使她不得不转身,重新审视回廊两侧那些曾被忽略的、此刻却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什么的、模糊的痕迹。
第一个浮上心头的,是声音。不是具体的话语,而是一种语气,一种氛围。
是母亲王桂芝的声音。不是平日里那种尖利、抱怨、充满生活重压下戾气的普通咒骂。那是一种更深的、更扭曲的、往往发生在某些特定时刻——比如喝了点廉价散装白酒后,或者和父亲因为钱吵得不可开交、情绪彻底崩溃时,又或者仅仅是某个寻常的黄昏,她默默做着饭,背影僵硬,突然毫无征兆地,对着空气,或者对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用那种混合了怨恨、委屈、痛苦,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绝望的愧疚的、含糊不清的方言,低低地、咬牙切齿地咒骂:
“都是讨债鬼……一个一个,都是来讨债的……”
“生你们有什么用……养大了有什么用……”
“那个……那个没良心的……早知道……当初还不如……”
“那个”后面,往往是一个含糊的音节,或者干脆就是一声更深的、带着呜咽的叹息,戛然而止。然后,是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或者一阵压抑的、肩膀耸动的、无声的哭泣。
小时候的张艳红,听到这些,只会感到害怕和困惑,本能地缩在角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那莫名的怒火和怨气转移到自己身上。她将这一切归咎于母亲的“脾气不好”、“命苦”、“被生活逼疯了”。她甚至学会了在这种时候,更加小心翼翼,更加努力地干活,试图用乖巧和勤快来平息母亲那不知从何而起、又仿佛永无止境的痛苦。
现在,她知道了“那个”可能指的是谁。那个“没良心的”、“早知道还不如”的对象,可能不是泛指她和哥哥,而是特指那个在她出生前就被“送走”的、她甚至不知道其存在的姐姐——“张小花”。
母亲那些含糊的咒骂和突然的哭泣,那些对空气宣泄的、无法消解的怨毒和痛苦,或许不仅仅是针对贫穷的生活、伤残的丈夫、和不争气的儿子。那里面,或许还掺杂着对那个被自己亲手送走的、瘦弱女婴的、被漫长岁月和生存压力扭曲、发酵后的、复杂到无法言说的情感——是悔恨?是愧疚?是解脱后的自我厌弃?还是将自身所有不幸都归咎于那次“送走”决定的、一种扭曲的自我辩解?
另一个声音的碎片,来自邻居。那些住在同一条“窑后巷”、同样贫困、同样为生存挣扎的婶子大娘们。
她们看她的眼神,有时候会有些奇怪。不是单纯的同情或嫌弃,而是一种更复杂的、带着探究和些许……惋惜?甚至是一闪而过的、类似“比较”的意味?
她记得有一次,大概是她八九岁的时候,巷子口纳凉,几个女人凑在一起低声嘀咕,看到她背着打猪草的背篓经过,声音便低了下去。但风中还是飘来几句零碎的:
“……桂芝也是命苦……”
“可不是,要是当初那个……”
“嘘,小声点,孩子过来了。”
“……唉,这个也……瞧着倒是比那个结实点儿,就是这家里……”
当时她听不懂,只觉得那些压低的声音和躲闪的眼神让她不舒服,低着头快步走开了。现在想来,“当初那个”、“这个也”、“比那个结实点儿”……这些只言片语,像黑暗中突然擦亮的火柴,瞬间照亮了某些一直被忽略的角落。
她们在比较。比较她和“那个”。那个“当初”的。“那个”是谁?难道就是被送走的姐姐?她们知道?她们私下里议论?她们觉得她“比那个结实点儿”?是在说她身体看起来好一些,更容易养活?还是别的什么比较?
还有奶奶,张王氏。那个在她记忆中总是刻薄、严厉、重男轻女到极点的老太太。她对母亲王桂芝的咒骂最为恶毒,动辄就是“不下蛋的母鸡”、“只会生赔钱货”。但有一次,很偶然地,张艳红似乎听到奶奶在数落母亲时,除了惯常的“生不出儿子”,还夹杂了一句更加恶毒的:“……连个丫头都养不住,还有脸……”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第132章:关于“姐姐”的模糊印象(第2/2页)
“连个丫头都养不住”。这句话当时听着,只觉得是奶奶骂人时的夸张和恶毒,是指责母亲“没本事”、“命不好”,连女儿(指她和哥哥?)都跟着受苦。但现在,结合“送走”的真相,这句话或许有了更具体、更残忍的指向——“养不住”,字面意义上的,没能养活,或者……没能留下。
除了声音,还有画面的碎片。
家里饭桌上,靠墙的那个位置,似乎永远空着。即使家里最挤的时候,哥哥有时会挤过来,但那个位置,仿佛有一种无形的禁忌,大家都会下意识地避开。桌上摆放碗筷,母亲也会自然而然地在那个位置前,少放一副。小时候她问过,母亲只是不耐烦地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空着就空着!”父亲则沉默地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稀饭。
那个空着的位置……是为谁留的?还是仅仅因为家具摆放的习惯?抑或是……某种无意识的、对“缺席者”的标记?
还有家里那个小小的、装着杂物的破旧木头箱子。箱底压着几件更小、更旧、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婴儿尺寸的旧衣服,布料粗劣,缝补痕迹粗糙。母亲从不许她碰,说是“没用的破烂,留着生虫”。有一次她偷偷翻出来看过,衣服小得不可思议,而且款式和花色,与她记忆中自己小时候穿过的、那些同样破旧但至少是女童款式的衣服,似乎不太一样,更简陋,更像是……更早年代的东西?那是谁的衣服?哥哥是男孩,显然不是。难道是……那个“姐姐”留下的?唯一的遗物?所以母亲不许碰,说是“破烂”,其实是……不敢面对?
甚至,她自己的“生日”。
七月十五。这个日期,除了身份证和某些必须填写的表格,在家里几乎从未被正式庆祝过。没有蛋糕,没有礼物,甚至一碗加了荷包蛋的长寿面都少见。母亲最多在她生日那天,早饭时多给她半个馒头,或者晚饭的菜里多一勺看不见油星的炒青菜,淡淡说一句:“又大一岁了。”仅此而已。父亲则通常沉默。她曾以为是因为家里太穷,顾不上这些。也曾暗暗羡慕过班上那些能过生日的同学。但现在想来,母亲和父亲对她“生日”的那种近乎回避的、平淡到近乎冷漠的态度,是否也因为,这个日子本身,就承载着另一段他们不愿提及、充满痛苦和愧疚的回忆?这是那个被送走女儿的“生日”,不是她张艳红真正的诞生日。庆祝这个日子,对父母而言,是否是一种无声的折磨和提醒?
无数个这样的碎片——含糊的话语、躲闪的眼神、空着的位置、不许碰的旧衣、被刻意淡化的生日——像深海里被打捞上来的、锈蚀破碎的沉船部件,散落在她记忆的沙滩上。以前,她以为它们只是贫困家庭生活中,无数令人不快的、但“正常”的琐碎和无奈。她用“家里穷”、“父母没文化”、“重男轻女”这些粗粝的标签,将它们草草覆盖、掩埋,好让自己能专注于眼前更紧迫的生存问题——下一顿饭在哪里,下学期的学费怎么办,父亲的药费去哪里借。
但现在,韩丽梅带来了那张“99.99%”的DNA报告,和那段关于“1984年送走女婴”的残酷叙述。这些叙述,像一把****,又像一道强光,瞬间将这些散落的、沉默的碎片,全部激活、串联了起来!
每一句含糊的咒骂,每一个躲闪的眼神,那个永远空着的位置,箱底不许碰的旧衣,被刻意忽略的生日……所有这些,不再是无意义的噪音或令人不快的琐碎。它们变成了确凿的、无声的证言,拼凑出一幅冰冷、残酷、却无比清晰的画面——
在她到来之前,这个家里,确实存在过另一个女儿。
那个女儿,在她出生前,被送走了。
送走的原因,是极端的贫困、父亲伤残、和那个时代沉重的生存压力。
她被留下,使用了那个被送走姐姐的出生日期。
这个事实,是这个家庭心照不宣、却绝口不提的最大秘密和伤疤。
父母(尤其是母亲)那些无法排解的痛苦、怨怼、愧疚,部分转化为了对她这个“留下”的、顶替了“生日”的女儿的、复杂扭曲的态度——依赖、索取、怨气,以及深藏的、或许连他们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因“送走”另一个而产生的、对她的某种微妙的补偿心理和转移期待。
而她,张艳红,在过去二十多年里,一直生活在这个巨大秘密的阴影之下,承受着由此衍生出的一切压力、匮乏和情感扭曲,却对此一无所知,像个在黑暗中摸着墙壁行走的盲人,不断撞上冰冷的、名为“现实”的凸起,却永远不知道墙壁后面,隐藏着怎样一个黑暗的真相。
这个认知,比韩丽梅那场冰冷的“摊牌”本身,更加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荒谬。
原来,她的整个人生,从出生的那一刻起(甚至更早),就是一个建立在巨大谎言和残酷真相之上的、脆弱的沙堡。她所以为的“家”,她所认知的“父母”,她所经历的“童年”和“成长”,甚至她“自己”这个身份,都蒙着一层厚重的、名为“隐瞒”和“替代”的尘埃。
而那个揭开尘埃、带来刺目光线和冰冷真相的人,是韩丽梅。是那个“被送走”的姐姐。是那个如今站在云端、用理性审视一切的、她的“生物学姐姐”。
张艳红在黑暗中,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掌心触碰到的是冰冷、干燥、因为缺乏睡眠和营养而粗糙的皮肤。没有眼泪。泪水似乎在昨晚,在那个崩溃的夜里,已经流干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空洞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一种认知被彻底颠覆、废墟被彻底清理后,露出的、赤裸的、一无所有的荒原。
她知道了。她“看到”了那些记忆碎片拼凑出的真相。
但这“知道”和“看到”,并没有带来解脱,也没有带来对父母的怨恨(或许有,但被更深的茫然覆盖了)。只带来一种更加庞大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疲惫,和对“命运”那无法言说的、冰冷的荒诞感的体认。
她,张艳红,和那个云端上的韩丽梅,本是血脉相连的姐妹。却因为三十多年前北方小城一个贫困家庭在绝境中的一次抉择,被抛向了命运天平的两端。一个在泥泞中挣扎,背负着另一个被送走的阴影和替代的身份,艰难求生。一个被托举上云端,接受最好的教育,掌握庞大的资源,然后用那双俯瞰众生的眼睛,冷静地“观察”和“评估”着泥泞中那个狼狈的、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妹妹”。
而现在,那根断裂了三十多年的血缘之线,被强行接上了。以一种如此突兀、如此不对等、如此充满“评估”和“算计”的方式。
她该怎么办?
她能怎么办?
记忆的回廊走到了尽头,眼前不是出口,而是一堵更加厚重、更加冰冷的、名为“现实”和“未来”的墙。
而墙的那一面,站着韩丽梅。她的姐姐。她的“评估者”。她的……债主。
张艳红放下手,在黑暗中,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仿佛想将脑中那些过于沉重、过于清晰的画面和认知,暂时摇散。
但无济于事。
它们已经在那里了。像烙印,像伤疤,成为了她“自我”的一部分,无法剥离,无法忽视。
窗外的城市,依旧在沉睡,或者清醒地运转。远处的天际,似乎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亮光。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而她,坐在这片被重新审视过的、充满冰冷真相的记忆废墟中央,依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即将到来的、被“姐妹”关系重新定义的、更加复杂和艰难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