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半夜开始下的。
先是几滴,敲在玻璃上。然后越来越急,越来越密。最后成了暴雨,哗啦啦倾盆而下,像是要把整个城市淹没。
傅瑾琛就是在这时候疼醒的。
不是胃。是肋骨。那个旧伤的位置,像是有根针在骨头缝里扎,一下,一下,刺得他喘不过气。
他咬着牙坐起来。
身边,苏晚睡得很沉。这几天她工作室事多,又陪他去医院,累坏了。他不想吵醒她。
轻轻掀开被子,下床。
赤脚踩在地板上,凉意从脚底窜上来。他忍着疼,慢慢走出卧室,关上门。
客厅没开灯。
只有窗外的闪电,偶尔劈亮整个房间。
傅瑾琛走到沙发边,坐下。蜷起身子,手按在肋骨上。冷汗一层层往外冒。
疼。
真疼。
比胃疼还难熬。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一下,两下,三下。但没用。疼就是疼,不会因为深呼吸就消失。
不知道过了多久。
可能十分钟,可能半小时。
身后传来脚步声。
很轻。
傅瑾琛没回头。
他知道是谁。
苏晚走到沙发边,蹲下来。手轻轻搭在他手臂上。
“怎么了?”她问,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没事。”傅瑾琛说,“吵醒你了?”
“雨太大了。”苏晚说,“本来就没睡熟。”
她伸手,想开灯。
傅瑾琛按住她的手。
“别开。”他说,“刺眼。”
苏晚的手停住了。
借着窗外的闪电,她看见他苍白的脸,看见他额头密密的汗,看见他紧抿的嘴唇。
“又疼了?”她问。
“嗯。”
“哪里?”
“肋骨。”傅瑾琛说,“旧伤。”
苏晚的心沉下去。
她起身,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回来时,傅瑾琛还蜷在沙发上,像只受伤的动物。
“喝点水。”她把杯子递给他。
傅瑾琛接过,喝了一口。
手在抖。
苏晚看见了。
她在沙发边坐下,离他很近。
“去医院吧。”她说。
“不去。”傅瑾琛摇头,“老毛病,一会儿就好。”
“你这‘一会儿’已经半小时了。”苏晚说,“我看了时间。”
傅瑾琛不说话了。
雨还在下。
哗啦啦。
像要把世界洗干净。
“傅瑾琛。”苏晚开口。
“嗯?”
“我们聊聊吧。”她说,“反正都睡不着。”
傅瑾琛转过头,看她。
闪电划过,照亮她的脸。很平静,但眼睛很亮。
“聊什么?”他问。
“聊这五年。”苏晚说,“你刚才疼的时候,我在想,这五年你是不是经常这样。一个人忍着疼,不告诉任何人。”
傅瑾琛沉默。
“是。”很久,他说,“经常。”
“为什么不说?”
“说了也没用。”傅瑾琛苦笑,“没人会在乎。”
苏晚的心脏像被掐了一下。
“我在乎。”她说。
傅瑾琛看着她,眼睛在黑暗里很亮。
“现在在乎。”他说,“但五年前呢?五年前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苏晚怔住。
“对不起。”傅瑾琛立刻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苏晚打断他,“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
她往他身边挪了挪。
肩膀挨着肩膀。
“那五年,”她说,“我也经常疼。”
傅瑾琛的手猛地收紧。
“不是身体。”苏晚说,“是心里。怀孕的时候,一个人去产检。看着别人都有老公陪,我就想,你在哪儿呢?你是不是早就把我忘了?”
她的声音很轻。
但每个字都像石头,砸在傅瑾琛心上。
“生孩子那天,疼了十二个小时。”苏晚继续说,“护士问我,家属呢?我说,没有。她看我的眼神,我到现在都记得。”
傅瑾琛的喉咙发紧。
他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安安出生后,发烧。半夜,三十九度五。”苏晚说,“我抱着他去医院,打车打不到,雨比今晚还大。我在雨里站了半小时,最后是个好心的司机停下来。”
她顿了顿。
“那时候我就想,傅瑾琛,你要是知道你现在有个儿子,你会不会来?会不会……帮帮我?”
眼泪掉下来。
砸在手背上。
热的。
“但我没打给你。”苏晚说,“一次都没有。因为我知道,打了也没用。你不会来。就算来了,也是给我一张支票,让我把孩子打掉。”
傅瑾琛的眼泪也掉下来了。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
握得很紧。
“对不起。”他说,“晚晚,对不起……”
“我不要对不起。”苏晚摇头,“我要你听。听我这五年是怎么过的。听我一个人怎么撑过来的。”
“我听。”傅瑾琛说,“我在听。”
苏晚靠在他肩上。
眼泪一直流。
“安安第一次叫妈妈的时候,我哭了。”她说,“不是因为高兴,是因为难过。我在想,他为什么只有妈妈?他的爸爸呢?”
傅瑾琛的心脏像被撕裂。
“后来他长大了,问我要爸爸。”苏晚继续说,“我说,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他说,那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不知道。”
她抬起头,看着傅瑾琛。
“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她说,“不知道你会不会回来。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见面。不知道……你还要不要我们。”
傅瑾琛抱住她。
抱得很紧很紧。
“我要。”他说,“我从来都要。只是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要。”
“为什么不来找我?”苏晚问,“五年,傅瑾琛,整整五年。你为什么不来?”
傅瑾琛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我怕。”
“怕什么?”
“怕你恨我。”他说,“怕你看见我就想吐。怕你……连安安都不让我见。”
他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
“晚晚,这五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你。”他说,“但我不敢来。我怕我来了,你会更恨我。怕我来了,连最后一点念想都没了。”
苏晚的眼泪止不住。
“那你现在不怕了?”她问。
“怕。”傅瑾琛说,“但现在更怕失去你。”
雨声渐渐小了。
从暴雨变成中雨,再变成小雨。
淅淅沥沥。
像在哭。
“傅瑾琛。”苏晚叫他。
“嗯?”
“安安第一次叫你爸爸那天,”她说,“你是不是哭了?”
傅瑾琛愣住。
“你怎么知道?”
“周铭告诉我了。”苏晚说,“他说你躲车里哭了半小时,眼睛肿得没法见人。”
傅瑾琛的耳朵红了。
“他……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你以为你身边没我的‘眼线’?”苏晚轻笑,“沈念念跟周铭关系好着呢。”
傅瑾琛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也笑了。
笑得很无奈。
“是。”他说,“我哭了。哭得像个傻子。”
“为什么哭?”
“因为高兴。”傅瑾琛说,“也因为难过。高兴他终于叫我爸爸了。难过我错过了他五年。”
他顿了顿。
“晚晚,我欠你的,还不完。”
苏晚摇头。
“我不要你还。”她说,“我要你好好活着。陪我,陪安安,陪我们到老。”
傅瑾琛的眼睛又红了。
“好。”他说,“我好好活着。”
“疼的时候要告诉我。”
“好。”
“难过的时候要告诉我。”
“好。”
“需要我的时候,也要告诉我。”
傅瑾琛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说:“晚晚,我现在就需要你。”
“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陪着我。”傅瑾琛说,“就像现在这样。陪着我,听我说,让我知道你在这儿。”
苏晚的心软成一片。
她伸手,抱住他。
“我在这儿。”她说,“一直都在。”
傅瑾琛回抱住她。
抱得很紧。
像要把她揉进骨子里。
“晚晚。”他在她耳边说,“我爱你。”
“我知道。”
“很爱很爱。”
“我知道。”
“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你。”
苏晚笑了。
“这辈子还没过完呢。”
“那就这辈子先好好过。”傅瑾琛说,“下辈子的事,下辈子再说。”
雨停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
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照在两个人相拥的身影上。
很安静。
很温暖。
“还疼吗?”苏晚问。
“疼。”傅瑾琛老实说,“但能忍。”
“去床上躺会儿吧。”
“你陪我。”
“好。”
两人起身,回到卧室。
躺下。
傅瑾琛侧躺着,苏晚从背后抱住他。手轻轻按在他肋骨的位置,很轻很轻地揉。
“这样好点吗?”她问。
“嗯。”傅瑾琛说,“好多了。”
其实还是疼。
但有她在,疼也不那么难熬了。
“傅瑾琛。”苏晚叫他。
“嗯?”
“以后不要再一个人扛了。”她说,“你有我。有安安。我们是一家人。”
傅瑾琛的眼泪又出来了。
但他没擦。
“好。”他说,“不扛了。”
“说话算话?”
“算话。”
苏晚笑了。
在他背上轻轻吻了一下。
“睡吧。”她说,“天亮了。”
傅瑾琛闭上眼睛。
很快,呼吸平稳下来。
睡着了。
苏晚没睡。
她看着他熟睡的侧脸,看着晨光在他脸上镀上一层金色。
她想,这五年。
他的五年,她的五年。
都过去了。
从今往后,是他们的五年,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雨过天晴。
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们会好好过。
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