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河此时的脸色,犹如吃了一只苍蝇一般。
身为圣人,所图的东西,事实上并不算多,世俗的权利,钱财,都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
对于他们这样的存在,千年的寿命,许多东西,早已经看淡,但唯独一件东...
夜风穿林,如刀割面。那白衣孩童立于山坡之上,笛声未歇,却已不再温柔。音波渐转低沉,仿佛自地底涌出的呜咽,带着腐朽与新生交织的气息,在空气中缓缓蔓延。萧景知双膝发软,几乎跪倒,耳边回荡着不属于此世的低语??那是千万人临死前的哀嚎,是被焚毁书院中书生们最后的诵读,是母亲临终时那一声未能出口的呼唤。
“你……是谁?”他艰难开口,声音沙哑如裂帛。
孩童歪头一笑,眼神却冷得像冰窟深处的寒潭。“我是你遗忘的名字,是你不敢承认的影子。”他轻轻抬起竹笛,指向萧景知的心口,“楚清河之魂,陆清漪之血,彭九章之恨,姜云之执……还有你父亲残存的那一缕意识。我们都在你体内活过,也将在你体内重生。”
姜婉儿猛然拔出匕首,横身挡在萧景知面前:“滚开!他是萧景知,不是你的容器!”
孩童轻笑一声,唇角微扬,竟露出几分稚气纯真。“姐姐,你可知道‘寄魂咒’真正的代价?不是夺舍,不是吞噬,而是让宿主自己相信??他本就是那个人。”他缓缓放下笛子,目光落在姜婉儿脸上,“你说他清醒,可若他的每一次选择,都是我埋下的种子呢?你救他,是因为爱他;可你靠近他,是不是也因为我让你靠近?”
姜婉儿瞳孔骤缩,手中匕首微微颤抖。
她想起初见萧景知那日,他在东华坊外为一名被冤枉的小贩辩驳,言辞激烈却条理分明。那时她便觉得此人与众不同。可现在想来,那一幕是否太过完美?像是某种命运的牵引,而非偶然相遇?
“别听他胡言!”萧景知挣扎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他是楚清河的残念,想用言语瓦解我们的意志!”
“残念?”孩童冷笑,“你以为我只是残魂?不,我是你们所有人共同造就的存在。儒门以礼杀人,朝廷以权压民,影阁以暗控明,而你??萧景知,你以正义之名行妥协之事,嘴上说要改革,实则仍在维护那个早已腐烂的秩序。”他一步步逼近,“唯有毁灭,才能重生。唯有钟声响起,才能唤醒真正的‘心音’。”
话音落时,远处山林忽然燃起幽蓝火焰,形如莲花绽放,却不发热,反而散发刺骨寒意。七道火光自不同方向升起,呈环形围拢而来,每一道火焰中心都隐约可见一根人骨柱,其上缠绕符线,正微微震颤,似有无形之力在牵引。
“七煞聚灵阵……已经启动了。”陆九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赶到,脸色灰败,手中拄着一根断裂的桃木杖,显然伤势未愈。“他们用数百药童的神志为引,抽取其梦中执念,注入阵眼。只要再有一人自愿献祭,便可激活倒悬铜钟,完成《礼魂引?终章》。”
“谁会自愿?”姜婉儿咬牙问道。
陆九渊沉默片刻,望向萧景知:“你娘留下的信里没写完的部分,我知道。当年她并非自然死亡,而是主动服毒,只为切断楚清河通过血脉对你的影响。但她失败了,因为真正的钥匙,从来不是血缘,而是‘信任’。”
“什么意思?”萧景知心头一紧。
“当你最亲近的人为你牺牲时,那一刻的悲痛与自责,才是唤醒寄魂咒的最后一击。”陆九渊低声说道,“所以他们不会强迫你敲钟,他们会逼你看着别人替你动手。”
话音未落,天际忽现异象。一轮血月悄然浮现于云层之间,明明尚未到月圆之时,却已透出不祥之兆。与此同时,西北方向传来沉重鼓声,三响之后,大地微震。
“是文庙的禁鼓。”陆九渊变色,“这是召集所有学官入宫议事的信号,除非皇帝亲授,否则不得擅鸣!”
萧景知猛地抬头:“姜云……他要动手了?”
“不止是他。”姜婉儿忽然想起什么,脸色大变,“赵七中毒前曾提到一句呓语:‘贵主说,孩子该回家了。’我当时以为是指萧景知,但现在想来……也许指的是那个‘容器’真正归属的地方??文庙地宫!”
三人对视一眼,皆看出彼此眼中的惊骇。
若姜云已被完全控制,若他奉命要在月圆之夜敲响正心钟,那么此刻的一切,不过是最终仪式的前奏。而他们所在的位置,正是通往文庙地宫最近的一条隐秘古道。
“必须赶在他之前封锁地宫入口!”萧景知翻身上马,伸手将姜婉儿拉上来,“陆先生,您留在这里,守护我娘的墓碑,那里可能还藏着更多线索。”
“去吧。”陆九渊点头,拄杖立于风雨之中,身影单薄却坚定,“记住,钟声可以被阻止,但人心不能闭塞。哪怕只有一人不肯低头,光明就不会彻底熄灭。”
马蹄踏破泥泞,疾驰而去。
途中,姜婉儿伏在萧景知背上,低声问:“你怕吗?”
他沉默良久,才道:“怕。但我更怕的,是我做出的选择,其实都不是我自己做的。”
雨越下越大,京城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当他们抵达文庙外城时,发现守卫已被调换,皆身穿黑袍,面覆铁片,行动整齐划一,宛如傀儡。萧景知认得那种装束??是影阁最隐秘的“无面营”,直属指挥使调度,平日连姜云都极少动用。
“他已经彻底失控了。”姜婉儿握紧匕首,“我们必须潜入地宫,切断钟脉。”
“不行。”萧景知摇头,“如果贸然破坏钟脉,可能导致反噬,提前引爆七煞阵,整个京城都会陷入幻境。我们必须等到最后一刻,在钟槌落下之前,由‘至亲’亲自阻止。”
“至亲?”姜婉儿怔住,“你是说……你?”
萧景知望着高耸的文庙塔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是他血脉延续,也是唯一能承受钟鸣而不立即崩溃的人。只要我能撑住那一瞬,就能逆转音流,将《礼魂引》的力量倒灌回源头。”
“那你就会死。”她声音颤抖。
“或许吧。”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竟浮现出一丝笑意,“但你说过,我会走自己的路。那就让我用自己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两人避开巡逻,借着排水暗渠潜入地下。通道幽深潮湿,墙壁上刻满古老铭文,皆为历代贤者临终遗言。行至尽头,是一扇青铜巨门,门上浮雕正是“正心钟”悬挂之景,下方跪拜七人,形态各异,似在祈愿,又似在忏悔。
门缝间透出微弱红光,隐隐有吟唱声传出。
推门而入,眼前景象令人窒息。
地宫中央,正心钟倒悬于半空,七根由人骨制成的柱子环绕四周,每一根顶端都插着一块玉牌,分别写着“信”、“义”、“忠”、“孝”、“节”、“廉”、“耻”。玉牌之下,连接细密银丝,汇入钟体内部,形成一张巨大的音网。
而在钟下,一人静静跪坐,身穿锦衣卫指挥使官服,双手合十,头顶悬浮一枚晶莹玉印,正是影阁最高信物??“梅花令”。
正是姜云。
他双眼紧闭,面容安详,嘴角挂着一抹诡异微笑,仿佛正沉浸在极乐梦境之中。而在他身旁,站着那个白衣孩童,正轻轻抚摸钟身,如同抚慰熟睡的婴儿。
“来了。”孩童转身,笑容灿烂,“我就知道你会来。”
“放开他!”萧景知怒吼。
“放?他早就不在了。”孩童摇头,“三年前那一夜,当他亲手烧掉玉牌时,他的魂就已经碎了。我只是把他剩下的执念收集起来,做成这具完美的壳。如今,它即将完成使命。”
“为什么选他?”姜婉儿厉声质问。
“因为他最忠诚。”孩童淡淡道,“正因忠诚,才最容易被侵蚀。一个愿意为信仰付出一切的人,一旦信仰崩塌,便会成为最狂热的毁灭者。而姜云,最爱的不是权力,不是地位,而是‘秩序’。当他发现所谓新政不过是一场谎言,所谓正义不过是新一轮压迫时,他的心,早就死了。”
萧景知缓缓向前一步:“所以你利用他对我的感情,让他把我养大,就是为了今天?”
“聪明。”孩童鼓掌,“若非他真心待你如子,你也不会对他毫无防备。若你心中没有一丝亲情,也无法触发‘至亲背叛’这一环。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他睁开眼,看见你,然后敲响钟。”
说罢,孩童抬手一挥,空中浮现一幅光影:画面中,姜婉儿被锁链缚于祭坛之上,口中塞着布巾,眼中满是恐惧。一道黑影缓缓举起短刃,抵住她咽喉。
“你有两个选择。”孩童冷冷道,“要么让他敲钟,我放她走;要么你亲自上来,代替他成为执槌之人。但你要记住??无论谁敲钟,只要钟声响起,《礼魂引》就会完成,楚清河将归来。唯一的区别是,如果你动手,他会以你的身体重生;若他动手,则是以天下为躯。”
萧景知浑身剧震。
他知道,这不是威胁,而是真相。
他若拒绝,姜云会在痛苦中敲钟,亿万生灵沦为祭品;他若答应,自己将成为邪祟复活的媒介,亲手终结人间清明。
进退皆死局。
姜婉儿突然大喊:“不要信他!这是心理攻势!你看那影像,边缘模糊,光影重叠,根本是幻术!我没有被抓!”
萧景知凝神一看,果然发现画面略有扭曲,像是用某种音波投射而成的虚影。
“不错。”孩童轻叹,“你们越来越难骗了。可惜……真正的陷阱,从来不是谎言,而是真相。”
他手指轻点地面,一道符印亮起,紧接着,地宫四壁缓缓开启七道暗格,每一道内都躺着一具尸体??全是失踪的影阁校尉,包括赵七。他们胸口被剖开,心脏位置嵌着一枚玉符,正是维持心智控制的关键。
而在最后一格中,赫然躺着一名女子,面容熟悉至极。
“娘……”萧景知失声。
那是陆清漪的遗体,保存完好,仿佛只是沉睡。她手中仍紧握一封信,信封上写着:“交予景知,待其心碎之时。”
“她一直没真正死去。”孩童轻声道,“楚清河用秘法封存了她的魂魄,只为等这一刻。只要你看到她,想到她为你付出的一切,再想到自己即将成为毁灭她的工具,你的心,就会崩塌。”
萧景知双膝一软,几乎跪倒。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幼年时母亲教他识字,烛光下温柔的笑容;大火那夜,她将他推出屋外,自己却被烈焰吞没;后来每次梦见她,她都说同一句话:“景知,要坚持做对的事。”
可如果“对的事”,最终会导致万劫不复呢?
“够了!”姜婉儿猛然冲上前,一刀斩向孩童。
然而刀锋未至,孩童身形化作青烟消散,只余笑声回荡:“时间不多了,萧景知,你只剩下一炷香的时间做决定。否则,我不需要你们任何人,也能让钟响??只要点燃七煞阵,用百万百姓的怨念,同样能达到目的。”
话音落下,地宫震动,七根骨柱同时亮起猩红光芒,银丝剧烈震颤,钟体发出低沉嗡鸣,仿佛即将苏醒。
萧景知仰头望着倒悬的正心钟,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母亲的信、陆九渊的嘱托、姜婉儿的眼泪、百姓的呼声、新政的曙光……
忽然,他笑了。
不是绝望的笑,也不是疯狂的笑,而是一种释然的平静。
他走向姜云,轻轻扶起他的肩膀,低声说:“父亲,对不起,我不能再让您背负这一切了。”
然后,他摘下姜云头顶的梅花令,握紧手中短笛,一步步走向钟下。
“你要做什么?!”姜婉儿惊呼。
“逆转音流。”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再无迷茫,“既然钟声能唤醒邪祟,那我也能用它唤醒人心。我不是楚清河,也不是他的延续。我是萧景知,一个由母亲保护、由陆先生教导、由你陪伴长大的人。我的愤怒,是我的;我的怀疑,是我的;我的绝望,也是我的??但更重要的是,我的希望,永远属于我自己。”
他举起短笛,贴于唇边。
没有吹奏《礼魂引》,也没有模仿任何曲调。他只是轻轻哼起一首童谣??那是母亲常唱的摇篮曲,简单、朴素,却饱含深情。
音波扩散,与钟体共鸣,竟奇迹般压制了七煞阵的躁动。红光开始减弱,银丝震颤频率逐渐放缓。
“你在干什么?!”孩童的身影再次浮现,语气首次出现慌乱,“停下!这不可能!凡人之声怎能干扰上古巫术!”
“因为你忘了。”萧景知继续哼唱,声音越来越稳,“真正的力量,从来不在经卷之间,也不在钟鼓之内。它在每一个不愿屈服的灵魂里,在每一次明知会输仍选择站起的瞬间。”
地宫之外,暴雨骤停。
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洒在文庙屋顶,映照出斑驳钟影。
钟,仍未响。
但在千里之外的西北大帐中,青铜面具男子猛然站起,手中《逆礼归心》轰然坠地。
他盯着远方天际,喃喃道:“怎么会……难道……‘诚’真的可以克‘妄’?”
帐外风沙滚滚,无人应答。
而在地宫深处,萧景知放下短笛,缓缓转身,抱住奔来的姜婉儿。
他知道,战斗还未结束。
但他也知道,只要心中尚存一丝清明,火种就不会熄灭。
阳光终于照进地底,落在那口沉默的钟上。
它依旧布满裂痕,却不再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