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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九章 河套平原

    绍绪四年,四月初十,内书堂大考。邓修翼背上伤着,人虽未至,威压仍在,三十多人居然都考过了。陈待问来报时,邓修翼非常高兴,便以原司局之人加上司礼监之人,两人一组,发送到四司八局,普查重稽自绍绪二年至六年所有帐目。

    邓修翼给的时间很苛刻,要求六月十日之前,必须重新上报。逾期不报者,无论是原司局之人,还是司礼监之人,一律杖责二十,发入浣衣局。

    未入司局之额外十馀人,则派入司礼监照磨所。

    然后邓修翼发文十二监中,除内官和御马两监的其他九监,派人来内书堂学习收支黄册使用方法,而原来司礼监照磨所之老人亦列入本期学习班中。

    此时,内宦们都已经知道之前送去浣衣局三人,已经死在浣衣局中,于是人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

    四月十三日,李云苏一行人又行了十多天,终于抵达了那个朔州老伯口中的河套平原。

    晨雾初散时,黄河水裹挟着细碎的冰碴在「几」字弯里欢快奔涌,粼粼波光中倒映着阴山南麓漫山遍野的扁桃花海。粉白花瓣如碎雪般簌簌飘落,与北岸山崖上新生的鹅黄苔藓交织成斑斓锦缎。黄河滩涂的盐硷地上,暗红的硷蓬草与嫩绿的芦苇芽正争夺着春日的阳光,而浅滩处新抽的蒲草已铺成毛茸茸的绿毯,偶尔有金翅雀掠过,惊起栖息在残砖下的沙蜥。

    北狄人的毡帐星星点点散布在西岸草原上,炊烟混着牛粪的气息与春草萌芽的腥甜随风飘散。他们身着宽大的羊皮袍,腰间挂着雕花皮囊,正赶着咩咩叫的羊群踏过浅滩。羔羊皮袄蹭过岸边丛生的蒺藜,惊起几只沙狐,它们火红的身影在野蔷薇丛中一闪而过。那些攀附在废弃烽燧残墙上的野蔷薇,此刻正绽放着粉白的花穗,将斑驳的夯土墙面装点成缀满星辰的夜空。

    午后的阳光晒化了滩涂的薄冰,裸露的泥地上,经年前战乱遗落的断戟早已被铁锈染成暗红,戟尖却勾着几缕金黄的蒲公英绒毛,在微风中轻盈飞舞。阴山腰间的积雪融成细流,顺着庆军当年开凿的屯田渠蜿蜒而下,远处曾经的兵堡已经坍塌了一半,留下的堡墙虽被苔衣覆盖,却成了地衣与蕨类植物的天然画板。渠底沉积的泥沙里,几粒被野鼠啃啮过的麦种已冒出新芽,在风中轻轻摇曳,哼唱着一首关于荒芜与重生的古老歌谣。

    陪着他们一起来的就是那个朔州老伯的小儿子王盛。

    这小子十四丶五岁,会说汉话和北狄话,人机灵得很。那日在毡房听说李云苏们要到河套来,便自告奋勇做向导,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着那个广袤平原上的大青城。

    李云苏很喜欢和这个小子说话,两个人一路说一路笑。可是裴世宪的脸却如这青青绿草被天上白云时而遮蔽,时而见阳一般阴晴不定。

    当李云苏见到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时,居然邀起王盛赛马,还没等裴世宪阻拦,两人便扬鞭而去。

    李信上前几步到了裴世宪身边,笑着对他说:「裴公子何不一起赛上一赛?」

    「怎能和小孩一般见识?」裴世宪面上仿若无事一般。

    李信哈哈大笑,对着裴世宪说:「小姐从未如此开心过,裴公子担待。」

    「自然。」可是裴世宪心里却酸得无从何人言说。「只是,苏苏还小,不要又磨破了腿。」

    李信听完,继续大笑,笑得裴世宪很是莫名。李信笑够了,才对裴世宪道:「裴公子的心意,我们都明白。」

    裴世宪低着头,只是整理缰绳,不去看李信,怕被李信笑话。

    「只是,公子太矜持了。」李信又道。

    裴世宪听完这句话,心想,「我这还矜持?我都已经把心都剖给她看了。」

    「真追上去,又何妨?小姐可不是那种闺阁女子,是我们英国公府的当家人。」李信丢下了最后一句话,笑着走了。

    裴世宪抬头,刚想问李信,却看到李云苏和王盛已经跑得有百丈之远。只见两道影子成了草浪中晃动的小点,银鞍金辔在阳光下只剩光斑,马蹄踏碎的草屑还飘在半空。他突然担心起李云苏的安危,用力挥着鞭子,追了过去。

    「苏苏,小心!」裴世宪加速跑了很长一段,看见李云苏和王盛还在前方飞驰,而正前面有河流,有浅滩,他再也忍不住了,高声喊了起来。

    王盛也听到了裴世宪的声音,站在马镫上,在头顶甩着鞭子,仿佛在说:这都是小意思。而李云苏虽然没有站在马镫上,却也略略抬起了臀部,以免路面颠簸,硌得腿疼。

    裴世宪看到李云苏的骑姿,更加焦急,又猛抽了几鞭。不知道是因为李云苏累了,还是因为什麽原因,裴世宪觉得自己离开云苏越来越近,却还是追赶不上。

    这时王盛放慢了速度,任李云苏追上。待李云苏追上,王盛口中吹起了口哨,仿佛在为她喝彩!而云苏也高兴地回头,脸上都是得意的笑容。

    那一刻裴世宪心里酸楚之极,他咬着嘴唇,依然加速。

    前方两人,慢下了步伐,边走边说。云苏抬手用袖子去抹汗,裴世宪一手握缰,一手赶紧从怀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汗巾。王盛则也在往怀里掏汗巾,就在裴世宪赶到李云苏身边时,李云苏已经从王盛手上接过了他的汗巾,而他只能讪讪地,又把汗巾塞回了怀里。

    李云苏擦汗时指尖顿了顿,余光中她瞥见了他收回的手。

    「跑那麽快,出那麽多汗,风一吹,着凉了怎麽办?」裴世宪板着脸埋怨,李云苏笑着看他,并不说话。

    是夜,他们一路没有遇到毡帐,无法找人投宿,只得自己扎帐篷过夜。马骏在依靠土坡处,最先给李云苏扎好了一个帐篷,然后他们几人搭的合帐,隐隐护卫在外。他们的帐篷都将帐门开向外,只有李云苏的帐篷正对着中间的火堆,王盛看着觉得很是奇怪。

    太阳西下后,他们便围着帐篷吃了晚膳。裴世宪自然地坐在了李云苏的左侧,帮她烤着饢饼。李云苏拿着小皮鞭抽着地上的小草,喝着水。

    一会王盛凑了过来,笑嘻嘻对李云苏说:「苏苏,晚上我和你一起睡。」

    「不可!」裴世宪大声惊呼,吓得王盛以为自己犯了什麽大逆不道的大罪。

    「晚上一个人睡凉,我们两个一起睡,还能热乎点。这可不是毡帐,能挡风」,王盛对着裴世宪道。

    李云苏知道因为她一直穿着男装,王盛至今还不知道她原是女身,一直把她当南边来的小兄弟。但她也不好解释,只能低头微微红脸。

    「晚上我自会陪苏苏,你和李信住一处去。」裴世宪硬着头皮说。李云苏抬头看着他,只见他的耳朵都红了。

    「我们这边都是小孩搭夥睡,你们大人掺合什麽?」王盛辩了一句。

    裴世宪只觉得秀才遇到小儿无赖,竟是无法说理,只能高声叫:「李信!」

    这时他便看到李信笑眯眯来了,「裴公子?」

    「你晚上带着王盛睡。」裴世宪从李信的笑中读出了很多东西,一阵气恼。

    李信凑到裴世宪耳边说,「当时找小姐时候,你可一口一声叫我信哥的……」

    「李信!」这话被李云苏听到了,她瞪着眼睛看向李信。

    李信连忙整肃表情,正色道:「是!」然后他伸手拉起王盛道,「小兄弟,晚上跟我一起睡,我正好还想问你明天的路怎麽走。」

    王盛一听有正事,便也放下了,跟着李信走了。

    李云苏转脸去看裴世宪,只见裴世宪不止耳朵红着,脖子都红着。李云苏道:「晚上我们和衣一起睡。」

    「不,」裴世宪道,「我守夜,你睡。」说这话时,裴世宪连李云苏的脸都不敢看,只把饢递给李云苏。

    云苏接过他递来的饢,轻轻道:「晚上冷。进帐也能守夜的。」

    裴世宪没有回答,转身进了帐篷,又把着地处的毡子铺了一遍,四角压得紧紧的。

    子时,浅盈凸月挂在南偏东的黑夜之上,草原上响起一阵一阵微微的虫鸣。月色的银辉洒满大地,篝火还在舔舐着夜的静谧,李云苏有点困了。

    她困了,但是裴世宪还坐着,她又觉得自己一个人去睡,太失礼了。

    只见李云苏膝盖紧紧蜷在胸前,指尖无意识绞着衣角。烛火在风里晃出柔黄的光晕,将她耷拉的眼皮染成暖金。云苏的睫毛本就生得长,此刻像浸了水的蝶翼,忽闪着往下坠,又被困意扯得发沉,连带着额角碎发也跟着轻轻颤。头开始一点一点磕在膝盖上,先是轻轻点两下,忽的猛地晃一下,又歪着脑袋晃回来,发尾扫过小腿时带起细不可闻的「窸窣」声。

    她往怀里缩了缩,抱着腿的手臂又紧了些,像只被雨打湿的雏鸟,蜷在廊下避寒,喉间偶尔溢出极轻的鼻音,混着篝火爆响的「噼啪」声,在深夜里碎成一片温柔的狼狈。

    有那麽一瞬,她眼皮彻底阖上,身子往前栽了栽,惊得指尖攥紧了衣料,却又很快凭着惯性晃回原位。原来困意真的会「生根」,从脚尖漫到发顶,连指尖都泛着酥软的懒,唯有抱着腿的姿势还带着几分倔强的紧绷,像在和眼皮底下的混沌拔河,却终究敌不过睫羽上沉甸甸的星光。

    裴世宪知道李云苏终不好意思撇下自己进帐睡,便又凑近一点了她的身边,挨着她坐。他感受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子,终于抓住了一次机会,在她摇晃向自己的时候,他一直准备着的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头。只略略地用力,她便倒在了他的身上,他圈住了她。

    那一刻他身子紧绷,心里却满足得很。他僵硬地感受着她的放松,直到她所有的力量都靠在了自己身上,那一刻裴世宪才放松了自己。他仍不敢马上去抱她,生怕惊醒了她。

    他又等了好一会,直到听到她微微的鼻息粗重的声音。他才伸出另外一只手臂,从她的腿弯处,将她抱起。略略腾空时,他停住了,看向她,还好她没醒。

    他又稍稍用了点力,将她抱起,还好,她仍没醒。这时裴世宪胆子大了一点,更用了一点力,将她抱起,弯腰走进了帐篷。

    夜凉如水,帐篷里面竟然没有火堆旁边暖和。裴世宪将云苏放在毡子上,李云苏很快就蜷成了一团。裴世宪又拿来两条毯子,都盖在她的身上。他不敢离开,生怕李云苏着凉,便贴着她的后背,将自己拢在她的外面,帮她挡着风。

    帐篷里面的温度渐渐起来,裴世宪只觉得自己和李云苏之间很暖和,而后背很凉。这时他感受到李云苏翻了一个身,面向了他。

    这是扬州李云苏生病那次后,他第一次有机会那麽近地看她。她真的长大了,和扬州时不一样了。那时圆圆的脸,如今变得没有了幼态,而更像一个少女了。裴世宪就那麽近地看着她,他伸手搂住了她的肩,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因为此刻他真的腹中燥热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