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七年,八月十五日,怀安城。
李信催着李云苏上马离开怀安城,出北城门时,李云苏又勒住了马。
十四日白日,李信去了几次,都没有见到宝音图,他好像在招待什麽重要的客人。十四日酉时,宝音图便亲自上了门。
「巴特尔!」李云苏笑着对宝音图行礼
「哈敦!请快离开这里。」宝音图因着马驫的缘故和李云苏奉上诸多礼物,一直对他们很是照顾。
李云苏没有收敛笑容,装作好奇地问:「这里南物甚多,还可以采购一番。又有巴特尔照应,为何要快速离开?」
「庆狗的兵马上就要来了,你们商人赶快从北门离开,而我们也将撤离。」
「这麽好的城池,就这麽放了?」
「他们狗皇帝逼秦家出兵,秦家已经在怀安西五十里地,只等我们撤离,便会进入怀安。」
宝音图的话里透露出了很多信息,李云苏一下子就明白了,十四日宝音图招待的重要客人,一定就是秦家的人。而来人,就是告诉宝音图他们现在被绍绪帝逼着出兵,必须占领怀安城,请北狄兵马先行离开,方便他们顺利接手,两边便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同时,他们提前透露军事机密,也不违背秦家和北狄的盟约。至于后续,也许秦家会从怀安继续出兵,帮助曾达。也许他们也不过就是在战场上虚与委蛇,甚至就让北狄兵马去耗宣化的守兵和曾达的腾骧卫罢了。
「真可惜。那我们明日就走吧,感谢巴特尔照料,我们大青城再见!」李云苏笑着道。
「我的卡尔德呢?」宝音图问起了马驫。
「他已经北返,只是我不知道他到哪里了。」李云苏打着马虎眼。
「好!我先走了。」宝音图便走了。
十五日清晨,李信便和剩下的十个暗卫们,一人两至三骑,带了乾量,拉着李云苏离开了住处,往北门而去。出北门的北狄商人很多,但是像他们这样什麽货物都没带的,很少。李云苏换了一身朴素灵便的北狄衣装,在人群中很是不显眼。
出了北门,他们便往西而行,到了离开怀安西门不远处。李云苏看到了骇然的一幅场景,地上都是穿着北狄衣服的尸体。
但是很多人的死状,一看便是生前被背缚双手,跪倒在地,然后或被砍头,或被当胸一刀,血流满地。李云苏赶紧下马,她踩在浸透血水的土地上,靴底黏住一块带头皮的头发。死者中有人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裤,裤腰上还系着大庆农户常用的草绳,却被硬套上北狄的羊皮坎肩。她拨开死者蜷曲的手指,发现掌心里攥着半块咬了一口的麦饼,饼上还沾着大庆特有的花蜜。
有具尸体手里还攥着大庆户部发的「流民保甲牌」,牌上的字迹被血水晕开,却仍能辨认出「绍绪五年的年号」。李云苏拿起了这块流民保甲牌,攥在手里。
这时有一个人奄奄一息,看到她恨声道:「北狄狗!」吓得李云苏倒退一步。他们不是北狄人,他们是穿着北狄衣服的大庆子民,和自己一样。只是他们死了,或者快要死了。
李信赶紧追了上来,一把拉住李云苏。
「小姐快走!这里停不得!」
李云苏被李信拖着回到了马上,脚都有点软,李信托着她的后背,将她送上了马,然后将缰绳塞到了她的手里。
这里李云苏听到一阵哭喊声,从西门内传来,都是对北狄人的咒骂。但是这群人,依然穿的,是北狄人的衣服。押送他们赴死的正是北狄的官兵。
李信一听,急忙对着李云苏的马猛抽一鞭,马便向着西北方向而去。这里剩下暗卫急速跟上,护着李云苏。而李信自己也翻身上马,快速离开了这个修罗地狱。
马匹跑出五里地,才慢慢缓了下来。李云苏看向李信问:「为了掩盖他们通敌,秦氏就要宝音图杀了我们那麽多同胞?他们秦家到底是保卫大庆的将领,还是追百姓命的无常?」
李信无法回答,只将马骑到李云苏前面,拉过她的缰绳,带着她继续往李信屯堡而去。
是夜,他们在李信屯堡过夜。堡内比之二十多日前,李云苏来时,有了一点人气。应该是北狄兵来前,逃到山里的老百姓,有的回了家。李云苏他们找了一个空屋子驻扎下,换下了北狄装束,换上的汉家衣裳。
李信用了点银钱,给李云苏换来一碗热汤饼。这饼里掺着麸皮和少量粟面,这是宣化百姓中秋能吃到的最好食物。自上午李云苏问出那句话后,一直到现在,李云苏都没有说过话。李信很是担心。
「小姐,吃点热的吧。」李信在李云苏身边坐下,把吃食递给了她。
李云苏默默接过,端着,那热气蒸腾在她脸上。「扑簌」一滴眼泪,掉进了碗中。
李信听到声音,便知道她哭了。于是啃着手上的饼道:「边关就是如此,经历多了,便会看淡生死。」
「父亲也是吗?」李云苏问。
终于开口,李信心中大安,「国公爷看得更多,所以无畏生死。只是小姐看的似乎和国公爷不一样,所以珍视生命。」
李云苏看向李信道:「我能为他们做点什麽?」
「小姐已经在为他们做什麽了。只是,时间太短了,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行。」
「我期望驫叔能顺利杀了陈保。」
「小姐,我们要杀了他才行!」说着李信指了指天。「他太自私了。」
李云苏顺着李信的手指看向了天,一轮圆月挂在当空。今天是中秋啊,李云苏才意识道。她对着圆月心里暗暗发誓,尽己所能,换天地一个澄明。
八月十六日,李信屯堡。
「李信,我想在这里呆几日。」李云苏对李信道。
「为何?」
「我们轻骑马快,不怕他们来。我想知道刘勤在哪里?死了没有?」
「刘勤?那个怀安守备?」
「嗯,像他这样的降官,如今北狄放了怀安,一般会怎麽处理?」
「之前他们要占怀安,会留着刘勤,处理庶务,安抚降军。现在他们放了怀安给秦家,应该会将刘勤送回大青城,刺探军事机要。然后就要看情况了。若北狄要和大庆议和,他们便会砍下他的首级,作为诚意送给皇帝。若不议和,则会为奴,畜牧耕种。」
「他们会派多少人押送刘勤?」
「他不过怀安守备,也就二三十人吧。而且,从怀安回北狄这一路,非常安全,可能二十人足以。」
「我想在这里截他。」
「小姐,我们不一定能成功,我们只有十人。」
「我们试试,没机会就立刻撤退。」李云苏看着李信,道:「若刘勤真将大庆军事机要全部透露,那会有更多人,像昨日我们看到的那样死去。」
「好吧。」李信点了点头。于是李信开始了布置。
李云苏他们在李信屯堡,等过了八月十六日,没有等到押送刘勤的队伍。
八月十七日,酉时。
一个暗卫来报,看到了北狄押送刘勤的队伍,共计三十人。而且非常棘手的是,刘勤被带上了狼头铁枷,足有十五斤重,关在了囚车里面。他似乎受过了酷刑。
「他应该没有透露大庆军事机要,而北狄东撤,不便带上他,所以才送回大青城。」李信分析道。
「那北狄这次来干什麽?如果有了刘勤的军事机要,不是更容易打宣化吗?只是为了截夏粮和秋粮?」李云苏蹙着眉头问。
「也许是为了开马市。」李信的思维还是商业占优,所以他第一敏感的就是交易往来。
「有可能。我们能把刘勤救出来吗?」
「只能明日在李信屯堡北面的『一线天『试试。那里是羊肠小道,只能两骑并过,可以尝试伏击。但是他们三十人的押送队伍,应该有斥候先期侦查。」
「他们今晚应该也会在这里过夜吧,如果今晚动手呢?」
「他们会轮流值守的,如果值守之人惊呼,会叫醒其他人的。」
李云苏挥了一下拳,实在太难了。
「还是在一线天试试吧。」李云苏道。
「我先派人去布置。」李信便安排了四个暗卫,先去一线天处,设置绊马索等障碍。
入夜后,李云苏依然睡不着,和着衣翻来覆去。月华甚明,光辉洒地。
突然李云苏听到一声奇怪的声音,像是鸺鶹夜啼,可是昨晚并无此声,李云苏立刻警觉了起来。果然她看到李信也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们又听到了一声鸺鶹啼叫声,声音更近了,但是和前一个声音,并不同源。几个暗卫都纷纷坐起了身子,拔出了匕首。李信举手,他们都翻身而起,如今李云苏身边只有六个暗卫,如果真的有人是冲着她来,那麽十分危险。李信示意李云苏找一处躲起来,李云苏快速将自己藏在了屋中米缸中。待她藏好,两个暗卫闪身出了屋子。
又过了约一柱香的时间,外面传出了打斗声,兵刃相交。李云苏从米缸中站起来,看向李信。只见李信摇了摇头,李云苏心中略略有点安心,又蹲进了米缸里。不是自己的暗卫在和人交手,看来是另外两拨人。「刘勤!」李云苏脑子中闪过一个念头,应该是冲着刘勤来的。李云苏刚刚稍微放松一点的心,又绷了起来。此时能到这里,为了刘勤和北狄人交手的,只有秦家人。秦家人是来救刘勤的?不可能。秦家人应该是来杀刘勤的!
李云苏又站了起来,看向李信,李信也正看向她,李云苏的嘴唇做出「刘勤」的字样,李信点了点头。李云苏脸露焦急,对着李信又做出了「秦」的唇语。李信看了几遍,终于明白了李云苏的意思。
李云苏翻出了米缸,轻手轻脚到了李信身边,压低声音道:「能趁乱救刘勤吗?」
「试试」,于是李信蒙上了面。这时一个暗卫回来了,「有人在和北狄人对杀,各有伤亡,带队的是一员小将,蒙着面,不知是谁。」
李信留下两个暗卫保护李云苏,自己带着五个人出去了。
李云苏此时再也不愿意呆在屋子里,于是从屋中出去,猫到了院墙下,两个暗卫一左一右互称犄角,警卫四方。
就在李云苏猫了不多久,她听到了院墙外,有一群人,骑马而过。接着又有一群人,骑马而过。李云苏悄悄从墙角豁口处探头,正看见一个拎着银枪的小将,控马慢步从墙边而过。李云苏探头的那一刻,他的目光直接扫了过来,牢牢地锁住了她。李云苏赶紧低头,祈祷此人没有见到她。
这时李云苏听到马蹄声向着自己的院子而来,两个暗卫也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知道这里暴露了。
院子的破门,被银枪顶开了,「出来!我已经看到你了!」小将在门外马上说。
院中一片死寂,暗卫已经架好弩箭,只要此人敢进院,他们便敢用弩箭射他。
「够胆!等我的人回来了,我便烧了这个院子。」小将又威胁道。
院中依然没有声音。这时传来两人的脚步声,「少将军」,应该是小将的亲卫。
「火把给我!」小将的声音传来,李云苏心中大骇。
一支弩箭破空的声音传来,「叮」是金属相撞的声音,应该是李信他们发现了这里的情况,回来援救射出的弩箭,但是被小将的银枪挡来。
「欻~」,李信摔在地上,上半身在院内,下半身在门外,一支银枪头,抵在他的喉咙,李信不敢动。马上人蒙着面,地上人也蒙着面,四目相对。
「出来!」小将又高叫一声。
这时,李云苏站了起来。马上人看到了墙后移动的一个发髻,他死死盯着这个发髻,直到李云苏站到了李信身边。
马上看着李云苏,突然枪头一撩,直接架在了李云苏的脖子上,压住了她的肩。
「小姐!」李信获得了自由,翻身而起,口中大呼,马上人眯了一下眼。
「你是秦虓?还是秦虢?」李云苏手虽然在抖,但是藏在袖中,她故作镇静问。
马上人的眼眸更深了,问:「你是女人?」
「你不是秦虓。」李云苏道,「你是秦虢!」
「你对秦家很熟悉?」马上人问。
李云苏心念一动,又道:「你不是秦家人!」
马上人眼神又一变,「你在这里做什麽?你是什麽人?」
「我要救刘勤。」李云苏试探道。
「降将当杀!」这时马上人胯下的马,动了一下脚,李信暴起。只见马上人,枪一挥,杆扫在李信的腹部,将他打落,火光电石,枪头又回到了李云苏的脖颈处。此人控枪能力之强,超乎想像!
李云苏看了一眼李信,只见他捧着腹部,跪倒在地,应该是受了内伤。「刘勤没有叛庆。」
「你怎麽知道?」
「叛庆的,是你们秦家!你们放走了在大同北部逡巡的小那颜三万骑,任他劫掠怀安。又私通了宝音图,让他前日在怀安西门外,杀了我大庆的流民。秦虢,你们秦家有没有良心!」李云苏愤怒地道,眼中有了泪水。
马上之人一怔,枪头微微一颤,划破了李云苏的衣服。
「你到底什麽人?」
「秦虢,你若不信,绑了我,一起回怀安,去西门看看,那些尸体是不是我大庆的百姓。如我有半句谎言,你杀了我!」李云苏的眼泪划了下来。
「你再不说你是谁,我现在就杀了你,不用回怀安!」
李云苏深吸一口气,刚想张口,李信叫道:「小姐,不能说!」
这时,枪头转向了李信喉头。小将对着李云苏道:「你再不说,我杀了他!」枪头上留出了一丝鲜血,李信被枪头顶着,不得不仰起了头。
「我是李云苏!」李云苏大声道!
小将不可置信地转脸看向她,眼中全是震惊!
「我就是李云苏,英国公府的李云苏,你杀了我吧,杀了我,英国公府从此烟消云散,放了他们,他们对你们秦家没有威胁!」李云苏一口气说完。
小将对着李云苏问:「绍绪三年你家赏莲会时,你见到什麽人,让你从射箭场跑回了碎玉轩?」
李云苏听他问完,眼泪更盛,道:「你这个混蛋!」
小将拉下了黑色面罩,收起了枪,脸上却一直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