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七年,九月廿日,苏州府。
苏州府烟花巷的石板路上浮动着桂花蜜酒的甜香。青砖墙外垂挂的朱红宫灯被夜风拂得轻晃,将雕花窗棂上的「醉春楼」「听雪阁」等匾额映得忽明忽暗。巷口茶寮檐角悬着的铜铃叮咚作响,与画舫上飘来的洞箫声丶酒肆里猜拳行令的喧哗声织成一片。
沿河而立的勾栏瓦舍檐角高挑,金丝楠木雕花门楣下,琵琶与三弦正合奏着《霓裳续谱》。二楼栏杆边倚着的粉衣姑娘们抛着绣帕,楼下戴东坡巾的书生们仰头接帕时碰翻了茶盏,惹得满座哄笑。穿香色麻飞鱼贴里的富商被歌伎搀着跨过门槛,腰间玉佩与铜铃相撞,惊飞了檐下栖息的燕子。
河面上漂着盏盏荷花灯,烛火在涟漪中碎成金箔,随波逐流直至阊门水关。转角处「镜水坊」的朱漆大门敞开,十二盏琉璃灯将厅内照得透亮。穿葱绿襦裙的舞伎踩着鼓点旋身,腰间银铃与脚踝金炼叮当作响。屏风后转出个抱琵琶的姑娘,黛眉轻蹙如远山含黛,指尖拨出的《秋风词》却比月色更凉。
二楼的「醉月阁」内,鎏金铜鹤香炉里焚着苏合香,烟气与窗外飘来的桂花香绞成雾,将檐角十二盏琉璃灯映得朦胧。裴世宪坐在临窗紫檀木榻上,只觉两侧衣香鬓影如暖玉生烟,撩拨得他心烦意乱。
左边垂双鬟的春桃正用银匙舀莲子羹,十三岁的脸庞尚带稚气,匙沿却故意擦过他下颌线,珍珠耳坠扫过他衣领时,声音娇得能掐出水:「公子瞧这羹里的金丝枣,可像奴家鬓边的珠子?」
右侧弹阮咸的少女秋杏忽将琴弦一拨,音符陡然转柔。她十四岁,脸颊尚圆,却偏要学成年女子用蔻丹染透指甲,此刻探身调弦时,藕荷色襦裙领口滑下寸许,鬓边秋海棠的幽香丝丝缕缕飘入鼻端:「公子这袭石青色直裰,倒衬得眉目比戏文里的潘安还俊。」
话音未落,春桃已用帕子掩唇轻笑,指尖飞快勾过裴世宪垂落的螭纹玉佩攥在掌心晃了晃。
裴世宪下意识地去按住她的手,他还以为她要去摸他垂落的荷包。手覆在春桃手上,一片温润地触电,裴世宪心中一凛,赶忙松开,脸也泛起红晕。春桃被按,放开了螭纹玉佩,眼中闪过一丝欣喜,正要反手握住他的手,却见他的手如受惊的鸟儿般快速收回。春桃见他满脸上飞红,向秋杏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主位八仙桌边,穿湖蓝暗花直裰的陆公子正用象牙箸夹一块糟鹅,指节轻叩桌面笑道:「则序兄可知,这巷口『藕香榭』的糟货,须得用寒山寺后井水浸三日才入味。」他身侧穿月白杭罗道袍的徐公子已斟满三杯麻姑酒,忽然将酒杯推近,酒液险些泼在裴世宪袖角:「陆兄莫急,先让秋杏唱完这支《折桂令》。」说罢冲秋杏使个眼色,少女立刻抱琴凑近裴世宪膝头。
裴世宪只觉左右袖管都被香风裹住。「陆兄,这城外洼地?」他现在只想赶快把地的事情敲定,然后逃离这温柔乡。这春桃丶秋杏左右相伴,让他如坐针毡,内心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负罪感。
「则序兄,城外洼地是小事。」陆公子道,「明日便把地契送到则序兄下榻之处。这良辰美景,才是大事。」说着他左拥右抱起身边美婢,让美人喂酒。只见他身边美婢烟波流传,竟口含麻姑酒,渡向了他。同来的沈公子直抚掌叫好。「陆兄此举…未免过于放浪形骸。圣人云『非礼勿视』」,裴世宪心想,他赶忙移开视线,心中默念《定性书》。
此时春桃已款腰替他续酒,垂落的珍珠耳坠擦过他衣袖,声音娇糯如雏燕,在他耳边吹气:「公子,奴家亦可。」裴世宪赶忙喉间骤然发紧,猛地抬手欲推,却碰倒了春桃手中的酒杯。
「哎呀!」春桃惊呼着跪在地上捡拾碎片,抬头时睫毛上竟凝着泪:「都怪奴家笨手笨脚……」末座穿茶绿素绸的沈公子笑道:「则序兄若是嫌吵,沈某这就遣了她们。」话音未落,秋杏已将阮咸往桌上一放,整个人斜倚在裴世宪肩窝,温热的气息吹得他颈侧汗毛倒竖:「公子可莫听沈公子的,奴家知道城外哪处洼地的月光最宜读书呢。」
他望着这十三丶四岁少女白皙的脖颈,忽觉满阁的苏合香丶丝竹声丶笑语喧哗都成了虚影。他的思绪飘向千里之外漠北草原,仿佛看到那人窗前的月光,透过雕花槅扇,洒在他攥紧袖角的指节上,泛着清冷的光。在这声色犬马之地,那月光成了他心中唯一的纯净寄托。
裴世宪好不容易从那喧嚣的声色场所脱身,脚步踉跄地回到林氏商铺。他本就不善饮酒,今日为了城外洼地之事,不得已陪人喝了一杯,此刻只觉天旋地转,强撑着仅有的一丝清明,脚步虚浮地迈进屋内。
在那声色犬马之地,为了不被酒色乱了心性,他只能不断在心底思念着李云苏。本以为这思念能成为他抵御诱惑的屏障,却未曾想,离开之后,对李云苏的思念如脱缰之马,再也无法遏制。她那双宛如杏花般灵动的眼眸,弯弯似月牙的秀眉,尤其是那仿若仰月含珠般的娇艳红唇,不断在裴世宪的脑海中放大,每一处细节都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忆起她在雪地中跪倒哭泣,那柔弱无助的模样让他心疼不已;忆起她在草原上策马驰骋,英姿飒爽的身影仿佛闪耀着光芒;忆起她凝视萱草时的侧脸,恬静而美好,宛如一幅绝美的画卷。「她现在好吗?她此刻又身在何处?」这些念头如同藤蔓般在他心中疯长,关于李云苏的种种回忆如汹涌的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让他的心也随之剧烈地躁动起来。
裴世宪只觉得浑身燥热难耐,血液仿佛在血管中沸腾,贲张的血脉让他坐立难安。这样被欲望侵扰的情况,在还未结识李云苏时也曾有过,那时的他,只需翻开书卷,沉浸在圣贤的文字中,便能让那颗躁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然而今日,一切都与往常不同。他接连灌下好几杯凉茶,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却丝毫未能浇灭他心中的燥热,身体依旧不受控制地发热,欲望如野草般肆意疯长。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内室,铜盆里的井水早已凉透。他伸出手,猛地浸入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臂弯直窜头顶,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才略微有了一丝平静。他缓缓将手从铜盆中抽出,打算回到书桌前,再仔细看看洼地的草图,筹划一下书院该如何营造。可刚坐下不久,那股燥热又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比之前更甚。他双手颤抖着撕扯开领口的锦缎,露出里面细葛材质的中单,领口大开,试图让肌肤多接触一些空气,缓解那难耐的燥热。
他快步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户,想让江南的秋风吹进屋子,驱散这一室的燥热。然而,这秋风却没有漠北的冷冽,带着江南特有的温软与缠绵,轻轻拂过他的脸庞,不仅没有带来一丝凉意,反而让他更加烦躁。他的眉头紧紧皱起,眼中满是痛苦与挣扎,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再也无法忍受,又一次疯狂地撞回内室。他颤抖着双手,将铜盆里的井水当头浇下,刺骨的寒意瞬间激得他浑身战栗,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可即便如此,他仍觉得不够,心中的燥热依旧如熊熊烈火般燃烧。于是,他又费力地将木桶拎起,高高举起,再一次向自己浇下。这一次,更多的水顺着他的胸膛流淌而下,一直流到了下腹,那彻骨的凉意终于让他稍稍控制住了自己。
裴世宪深深呼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他所有的痛苦与挣扎。他缓缓拿过汗巾,颤抖着擦了擦自己的脸。一边艰难地脱着粗葛汗衫,一边拖着一地的水痕,脚步蹒跚地往卧室走去。
他换上乾净的中衣,虚弱地躺倒在床上,双眼直直地盯着床上的帘子,眼神空洞而迷茫。脑海中依旧不时浮现出李云苏的身影,他努力想要将这些画面驱赶出去,可越是抗拒,那些画面就越是清晰。他在心底不断告诫自己要克制,不可亵渎李云苏,不知过了多久,在这无尽的挣扎与疲惫中,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