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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 况老後手

    次日,裴世宪便前往拜谒苏州知府况亦鼎。

    「世伯。」裴世宪躬身行礼。

    「则序啊,一晃都这般大了!」况亦鼎抚须感慨,「座师可还康健?」裴桓荣是况亦鼎当年科考的主考官,故以「座师」相称。

    「祖父尚好,只是年事渐高。」裴世宪恭敬作答。

    「则序此来苏州,所为何事?」

    「禀世伯,祖父有意在江南倡建书院,特遣小侄前来踏勘选址丶营造学舍,并延聘名师。」

    「开书院?此乃教化善举,易办。」况亦鼎颔首。

    「世伯可有山长人选?不拘江南河东,唯学识渊博丶德望素着者佳。」

    「不拘河东便好办!」况亦鼎闻言,眉头舒展。他初闻延请山长,还担忧裴老爷子固执于河东籍贯。朝堂之上,江南丶河东壁垒分明,门户之见甚于政见分歧,诸多争执,不过为争而争,为权为势罢了。论道术丶民生,实则大同小异。譬如那土地兼并,江南有,河东亦有,无非五十步与百步之别,「他人不可为,己人则可为」之别罢了。如今既言不拘地域,他自然乐得引荐。

    裴世宪心头一松,大事总算有了眉目。「今年大计,世伯牧守苏州已十五载,按例当迁升。小侄先贺世伯!」

    况亦鼎听得「大计」二字,嘴角掠过一丝苦笑,「贤侄,难言啊。眼下宣化战事未歇,户部又加派江南赋税,能否如数完纳尚在未定之天。若不能……恐难迁转。」

    「江南赋税本已独重天下,竟还加派?」裴世宪惊问。

    「范尚书自有范尚书的合计,」况亦鼎语带无奈,「无非是道江南富庶安靖,百姓乐业,堪当此任罢了。」

    「唉,世伯辛劳了。」

    「食君之禄,分内之事,勉力为之罢了。」况亦鼎摆摆手。

    「若……若不得右迁,世伯作何打算?」

    「乞骸骨!」况亦鼎斩钉截铁道,「老夫在这苏州府,已蹉跎十五寒暑,岂有两任九年知府之理?不如告老还乡,含饴弄孙,落个清闲。」

    裴世宪心下恻然,知此乃积郁之语,一时也无从劝慰,只得默然点头。

    在况亦鼎的鼎力相助下,四维书院报呈学政衙门的文书很快便获允准。裴世宪对这位世伯的干练与情谊感佩于心。临行前,他再度登门拜别,一为致谢,二则恳切言道:「世伯若离任姑苏,万望赐知。」言罢,裴世宪方辞别况亦鼎,离开了苏州,转道武昌。

    绍绪七年,十月初一,吏部行文中央各衙门,要求造册报送官员考核材料。人人都知道的血雨腥风京察正式拉开帷幕了,于是京中大小官员都开始为自己的前程开始奔走。

    十月廿日,裴世宪搭乘的江船,在料峭的江风和铅灰色的天幕下,缓缓靠上了汉阳门码头。

    甫一登岸,一股混杂着湿冷的江水气丶码头柴草烟丶街市炭火味以及淡淡枯草气息的复杂味道便钻入鼻腔,取代了夏日的汗味与焦香。码头力工们粗犷的号子声依旧,但呼出的气息已在冷空气中凝成团团白雾。裴世宪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抬眼望去。眼前的武昌城,比他预想中更为雄阔,却笼罩在一片深秋的萧瑟与初冬的寒意之中。

    但见城墙高耸,依蛇山丶凤凰山等山势蜿蜒起伏,如一条灰褐色的巨龙蛰伏江畔。城砖被风雨侵蚀的痕迹在阴沉天色下更显沧桑。城门口人流依旧如织,但人们的脚步似乎也因寒意而略显匆匆。挑担的农夫裹紧了短袄,推车的商贩呵着手,骑驴的士子戴着风帽,女眷的轿帘也垂得更低。守城的兵丁缩着脖子,例行公事地盘查着。城门上方,「文昌门」三个石刻大字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凝重。

    裴世宪坐上轿子,吩咐道:「先不入商铺,绕城半周,去黄鹄山(蛇山)脚下看看。」

    轿夫应诺一声,抬起轿子汇入长街。轿帘微掀,裴世宪的目光扫过这深秋的街景:

    脚下的长街仍是繁华主干道,但比之苏州,氛围已变。店铺依旧林立,幌子在寒风中招展。绸缎庄里,厚实的锦缎丶毛料取代了轻薄的夏绸;瓷器店中,温润的茶具丶暖手的汤婆子被摆在了显眼处。书肆墨香依旧,但门口多了兜售取暖手炉的小贩。酒楼食肆的喧嚣中,热气腾腾的吊锅丶煨藕汤的香气格外诱人,驱散着寒意。小贩的吆喝也变了:「热糊汤粉!喝了暖身子!」丶「刚出炉的炕苕,甜咧!」丶「姜汤,驱寒的姜汤!」。

    这武昌果然是九省通衢之处,各地商贾的身影依然穿梭,但衣着明显厚实许多。徽州盐商裹着裘皮领子,江浙绸商揣着手炉,川湘药材客的背篓里也多是些滋补的当归丶黄芪。深目高鼻的番邦客商也换上了厚实的毡帽或皮袍。交易的热度似乎能抵御一些寒冷,茶楼里讨价还价的声音依然热烈。

    行近蛇山楚王府区域,肃穆之感更甚。朱墙碧瓦在灰暗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沉郁。依山而建的庞大宫殿群,飞檐斗拱间少了些夏日的明艳,多了份深冬将至的威严与冷峻。宫墙高耸,隔绝尘嚣,门前石狮在寒风中更显威猛,守卫的甲胄也透着金属的冰冷。偶有王府车驾经过,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在清冷的空气中格外清晰,路人避让得更加迅速。裴世宪突然想到了大同的代王府,作为河东人氏,他竟从来没有去大同看过代王府,想来应该也如楚王府般吧。

    路过江汉书院时,门楼依旧高耸,但院墙内传出的读书声似乎也因紧闭的门窗而显得沉闷了些。不远处的提学道衙门旗幡在冷风中猎猎作响。深秋的书院,更添几分寒窗苦读的意味。

    说书人还在街角,但听众围得更紧,跺着脚取暖;茶馆里热气氤氲,茶客们捧着热茶,议论的话题或许也多了些柴米油价的忧虑;算命摊前,愁苦的人裹着单衣,在寒风中更显瑟缩;而墙角的乞丐,蜷缩在单薄的草席上,瑟瑟发抖,与这渐冷的繁华格格不入,触目惊心。

    江风带着刺骨的湿冷,穿透轿帘缝隙。轿夫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冷空气中,额角却因用力仍沁出汗珠,旋即又被寒风吹冷。裴世宪能感受到轿底传来的青石板路的冰冷坚硬。

    轿子行至黄鹄山麓,裴世宪下轿。一阵凛冽的江风扑面而来,他不由得将披风又裹紧了些,才拾级而上。站在半山腰视野开阔处,他极目远眺:

    但见长江浩荡,水色苍茫,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奔流不息。江面上帆樯依旧林立,但船只似乎也因风向和水流而显得航行更为艰难,拉纤的号子在寒风中隐隐传来。对岸的汉阳城郭在薄雾与水汽中轮廓模糊,晴川阁的飞檐也若隐若现。鹦鹉洲头,芦荻枯黄,在风中起伏如浪,偶有水鸟掠过,叫声清冷。回望武昌城,屋宇连绵,街巷纵横,无数细小的烟囱冒出袅袅青烟,汇入低垂的云层,为这座巨兽般的城市增添了一丝人间烟火的热力。远处,黄鹤楼那巍峨的飞檐在蛇山之巅傲然挺立,俯瞰着苍茫的江流丶萧瑟的洲渚与这座在深秋寒意中依旧顽强搏动着生机的千年江城。

    「好一个雄镇东南的武昌府!」裴世宪心中暗叹。然而,这深秋的肃杀与初显的寒意,更让他清晰地看到了繁华下的隐忧:码头税吏的呵斥在冷风中显得愈发尖利刺耳,街市上瑟缩的乞丐和流民身影刺目,楚王府那巨大而冷峻的宫墙投下的阴影似乎也格外沉重。裴世宪想起了和李云苏一起去扬州时,她曾说过,现实中的百姓和奏摺中的百姓是不一样的。谁能料想这中原腹地,亦有番商?谁又能料想这货物流通有多少被税吏盘剥?

    裴世宪于心底默默盘算着日子,眉头微蹙,满心遗憾。今年,怕是又赶不上苏苏的生辰了。每当此时,邓修翼总会精心为她雕琢一根簪子,而自己呢,又该拿什麽去庆贺她的诞辰,以表心意?

    思绪缱绻间,裴世宪已然来到林氏商铺位于武昌的分号。此地的管事早早就收到了李义自京城传来的书信,不敢有丝毫懈怠,赶忙为他安排了一处极为雅致的书房。这书房还带着一方清幽的庭院,庭院之中,一株红梅傲然挺立,枝干如虬龙般遒劲有力,枝头的红梅似点点朱砂,在寒风中绽放出别样的风姿。

    裴世宪稍作休憩,便迫不及待地从行李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方鸡血石。那石头温润细腻,其中的冻血殷红如雪中绽放的红梅,艳丽夺目,恰似李云苏高洁的品行,坚韧而又纯粹。他轻轻摩挲着鸡血石,眼神中满是温柔与深情,略一思忖,便拿起刻刀,在印面上仔细地描摹下「岁寒心印」四个大字。每一笔都饱含着他对李云苏的赞美与期许,仿佛将自己的心意都融入了这刀锋之下。接着,他又在边款上郑重地题下「绍绪七年十一月贺苏苏芳辰,世宪敬赠」。

    刻完之后,裴世宪将印章置于掌心,再三打量。只见那印章古朴厚重,字体刚劲有力,既不失稳重端庄,又饱含着自己对李云苏深深的情谊。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心中暗自说道:「此印为证,望君如寒梅,凌霜愈劲。世宪亦当克己修身,不负此心。」他不知道李云苏收到这方印章时是什麽表情,带着隐隐地期望,又怕她会不喜欢的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