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肃吏治司的临时衙门,设在前朝一座废弃的亲王府内。
院中杂草丛生,廊柱漆皮剥落,一股阴冷肃杀之气,仿佛自这府邸建成之日起,便已深入骨髓。
正堂之内,气氛比这深秋的寒风还要冷冽三分。
徐恪高坐于正中的主位,身前一杯热茶,雾气袅袅。
他左手边,是新任的副使、司礼监掌印太监魏晋。
这老太监面容阴鸷,双眼如同鹰隼,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傲慢,代表着女帝最直接的视线。
右手边,则是监察御史刘铮,此人素有“铁面御史”之称,一张国字脸刻板得如同花岗岩,眼神固执,是朝堂上那块最臭最硬的石头,代表着大周最后的法理与体面。
三足鼎立,沉默如山。
魏晋和刘铮一言不发,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们在等,等这个一夜之间权倾朝野的少年侯爵,如何开口,如何驾驭他们这两头绝不好惹的猛虎。
这是无声的下马威,是权力场上最原始的较量。
谁先开口,谁就先落了下风。
然而,徐恪也同样沉默。
他只是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水面的浮沫,动作优雅,仿佛不是身处龙潭虎穴,而是在自家后院品茗赏雪。
时间,一息一息地流逝。
压抑的空气本身,就成了一场酷刑。
终于,在一杯茶即将见底之时,徐恪轻轻放下了茶杯。
那清脆的“咔哒”声,让魏晋和刘铮的眼角,都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跳。
徐恪没有说任何一句关于分工、权力或是场面上的客套话。他只是从身旁的书案上,拿起两份早已备好的、厚得如同砖头般的卷宗,分别推到了二人面前。
卷宗的封面上,用漆黑的楷书,写着一行触目惊心的大字――《整肃吏治司办案章程(草案)》。
魏晋的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刘铮的眉头则锁得更深了。
办案还需什么章程?
无非是抓人、审讯、定罪,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还能玩出什么花来?
两人带着一丝疑惑与不屑,缓缓翻开了那份卷宗。
只一眼,魏晋那阴鸷的眼神,瞬间凝固了。
刘铮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也第一次出现了龟裂般的惊愕。
这份章程,彻底颠覆了他们浸淫官场数十年来所有的认知。
章程第一部分,开宗明义——【三权分置】。
“整肃司正使,忠勇侯徐恪,”魏晋看着那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在心中默念,“掌‘目标指定权’与对陛下的‘独立汇报权’。即,全权决定调查何人,以及如何将调查结果上报陛下。”
魏晋的瞳孔微微一缩。
这权力看似滔天,却又将他自己死死地绑在了“执行者”的位置上。
“副使,司礼监掌印魏晋,掌‘内部纪律’与‘情报复核’之权。整肃司下辖所有缇骑、密探之一切行动,皆需在魏副使处报备,由魏副使监督,以防滥用职权。所有呈报之情报,需由魏副使所辖之内廷人员进行二次复核,以辨真伪。”
魏晋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这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权力!
他作为陛下的眼线,最大的职责就是监视徐恪,防止他滥权妄为。
而这份章程,竟将这份“监视”的权力,以白纸黑字的形式,合法化、制度化了!
他可以在徐恪划定的框架内,行使近乎无限的监督权!
另一边,刘铮也看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
“监察,御史中丞刘铮,掌‘程序正义’与‘罪证卷宗’之权。所有审讯,必须有刘监察所辖之御史在场,全程记录,以防屈打成招。所有物证、口供,必须经刘监察审核,确认其来源合法、逻辑自洽,方可入卷,呈报御前。”
刘铮那双固执的眼睛里,第一次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一生追求的,便是以法度绳天下,最恨的便是悬镜司那种无法无天、视程序如无物的酷吏行径。
而这份章程,竟将他梦寐以求的“程序正义”,摆在了最核心的位置!
这份章程,如同一张用阳谋编织的天罗地网,将他们二人所有的诉求、所有的职责,都完美地包裹了进去,让他们非但无法拒绝,甚至还心生一丝荒谬的“得偿所愿”之感。
而真正让他们感到头皮发麻、脊背发凉的,是章程的第二部分——【罪状积分制】。
“为避免量刑不清,杜绝人情干扰,特将所有罪名,进行量化……”刘铮看着那一行行冰冷的文字,感觉自己像在读一本来自地狱的法典。
“凡与燕王有书信往来者,无论内容,计一百分。”
“凡收受贿赂,以十万两白银为基准,计十分。数额翻倍,积分翻倍。”
“凡参与结党,蒙蔽圣听,视其情节轻重,计五至二十分不等……”
“总积分超过一百分者,定为‘首恶’,罪无可赦,夷三族。”
“总积分五十至九十九分者,定为‘从逆’,革职抄家,流放三千里。”
“总积分五十分以下者,定为‘胁从’,可视情节,或夺职,或罚没家产。”
这套毫无人情味的量化标准,冷酷、高效,却又完美地契合了女帝那“精准清洗、避免动荡”的隐性要求。
魏晋看得暗自心惊,刘铮看得眉头紧锁,他虽然反感这种将人命当成数字计算的冷血,却又无法从法理上找出任何一丝漏洞。
而最致命的,是那如同魔鬼低语般的最后一条补充条款。
“凡‘胁从’者,若能主动检举‘从逆’或‘首恶’之罪行,一经查实,每检举一人,可抵扣自身积分二十分。若能提供关键证据,助本司破获大案,可酌情清零其所有积分,戴罪立功。”
“轰!”
魏晋和刘铮的脑中,仿佛同时响起了一声惊雷!
他们瞬间明白了这条规则的狠毒之处。
这等于是在整个文官集团内部,扔进了一颗名为“囚徒困境”的剧毒炸弹!
它将彻底瓦解所有攻守同盟,逼迫那些罪责较轻的官员,为了活命,而疯狂地互相撕咬、互相出卖!
这哪里是办案章程?
这分明是一本屠宰场的操作手册!
两人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卷宗,神色复杂地看向那个自始至终都平静如水的年轻人。
徐恪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铁律,回荡在空旷的正堂之内。
“二位,我徐恪人微言轻,担此大任,凭的不是我个人,而是这套‘规矩’。”
他缓缓起身,对着二人微微一揖。
“这套规矩,上,对陛下负责;下,对国法交代。在规矩之内,二位的权力,甚至在我之上。”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那双因病而略显黯淡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锐利如刀的寒芒。
“但若有人想坏了规矩,那便是与陛下为敌,与国法为敌!”
这一刻,魏晋和刘铮终于明白了。
徐恪将自己从权力的顶端,巧妙地摘了出去,变成了一个“规则的最高解释者”。
他们若想完成自己的使命——一个向女帝复命,一个维护法理——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方式,就是在这套规则之下,拼尽全力地行使自己的权力。
他们从“监视者”,被迫变成了“规则的维护者”。
整肃司这台恐怖的战争机器,在这一刻,正式完成了内部的权力整合,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即将开动的轰鸣。
……
国子监,杏坛。
新任的礼部侍郎周显,正对着台下数百名义愤填膺的太学生,慷慨陈词,声泪俱下:“王丞相为国操劳一生,竟被奸佞构陷,身死名裂!如今更是设立酷吏机构,欲将我等读书人屠戮殆尽!我等当效仿前朝先贤,伏阙上书,请陛下清君侧,诛杀国贼徐恪!”
“清君侧!诛国贼!”
年轻士子们的血性被瞬间点燃,一场针对徐恪和整肃司的舆论风暴,正在无声地酝酿。
……
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一辆朴素的马车缓缓停在了茶寮边。
车帘掀开,走下一个身着白衣、面容俊秀的青年。
他气质温润如玉,手中拿着一卷书,仿佛一个赶考的书生。
茶寮里的几个江湖客见他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便起了歹意,怪笑着上前挑衅。
青年甚至没有抬头,只是翻了一页书,用一种微不可闻的声音,轻声道:“聒噪。”
他身旁一个始终低着头的哑仆,身形如鬼魅般一闪。
三息之后,那几个江湖客已全部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喉间只有一道细细的血线,脸上还凝固着方才的狞笑。
白衣青年仿佛未见,继续看着手中的书,轻声自语。
“京城,应该会比这路上有趣些吧。徐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