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御书房。
这里的空气比任何时候都要压抑,仿佛凝固成了实质。
女帝李青鸾与徐恪二人独处,殿内只闻烛火爆裂的轻微“噼啪”声。
女帝看似不经意地,将一份卷宗从御案上轻轻推了过来。
案情简单得令人发指:当朝小国舅,也就是女帝的亲侄子,昨日于朱雀大街当街纵马,活活踩死了一名颇有清名的太学生。
人证物证俱在,铁案如山。
“此事,便交由整肃司,依你的新规去办吧。”女帝的语气很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家门不幸”的独有的疲惫与疏离。
这看似是天大的信任,是让新规一锤定音的无上荣宠。
但她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只是……皇家的颜面,终究是国朝的颜面。朕的姐姐,就这么一个儿子。徐恪,你是个聪明人,朕相信你,能把这件事‘办得漂亮’。”
一句话,便将徐恪架在了火山口上。
“依新规”意味着必须严惩国舅,这会直接将女帝和她背后庞大的外戚势力得罪到死。
而“办得漂亮”的潜台词,却是要保下国舅,但这将让徐恪和整肃司刚刚建立的、比黄金还宝贵的公信力瞬间崩塌。
他会成为天下士子的笑柄,他亲手建立的法理也将沦为一张人人可踩的废纸。
这是一个完美的、不留任何缝隙的死局。
整肃司衙门之内,气氛凝重如铁。
“办!必须严办!”赵恪听完案情,一拳重重地砸在桌上,双目赤红,“侯爷!这正是用皇亲国戚的血,来为咱们的新规祭旗的绝佳机会!杀了他,以后整个大周,谁还敢不把咱们的规矩当回事?”
话音刚落,一名小吏匆匆来报,呈上一封来自谏议司的信函。徐恪展开一看,上面没有长篇大论,只有魏京那风骨凛然的八个大字:“法立于信,毁于特权。”
文官集团在看着,太学生在看着,全天下的眼睛,都在等着看他徐恪如何处理这第一块足以砸碎一切的试金石。
面对内外的巨大压力,徐恪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刻拿出方案。
他将自己关进了书房,一言不发,只留给众人一个沉默的背影。
这反常的举动,让整肃司内部第一次产生了“大人是否要向皇权低头”的疑虑和动摇。
一日之后,徐恪终于走出了房间。
他召集所有核心下属,脸上没有半分疲惫,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观点:“我们为什么要在‘办他’和‘不办他’之间做选择?”
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徐恪缓缓道:“我们的工作,是为陛下解决问题。而现在,‘小国舅杀人’和‘新法公信力’,都是陛下的问题。我们要做的,不是选择题,是解答题。”
他没有谈论人情,也没有纠缠法理,只是像一个最顶尖的技术工程师,拿出了一份全新的、足以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草案——《关于处理涉及宗室成员案件的补充条例》。
“听好了,”徐恪的声音冰冷而清晰,“从今天起,凡涉及宗室成员的案件,一律实行‘程序分割’。”
他伸出一根手指:“第一,将案件分为‘事实调查’与‘宗室审裁’两个完全独立的阶段。我整肃司,只负责前者。我们要动用所有力量,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形成一份无可辩驳的、绝对符合新规的铁证卷宗。”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结果移交’。调查结束后,整肃司不提供任何‘判决建议’,只将这份冰冷的‘调查报告’,呈交给专门管理皇家事务的‘宗正寺’,由宗正寺依据‘皇家家法’,进行内部裁决。”
最后,他看着众人那由震惊变为恍然的脸,说出了最关键的一步:“第三,‘舆论引导’。同时,由我整肃司对外公布‘简化版’的调查结果,并宣布案件已移交宗正寺。如此,便将所有的舆论压力,从我们身上干干净净地转移了出去。”
深夜,徐恪再次独自觐见。
他没有提小国舅的罪,甚至没有提那个案子。
他只是将那份新鲜出炉的《补充条例》,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陛下,臣以为,国法裁决庶民,家法约束宗室。如此,既可彰显国法之公,又能保全天家体面。臣斗胆,为陛下拟定了这套两全之策,请陛下圣裁。”
这个方案,如同一把精妙绝伦的手术刀,完美地解开了女帝设下的死局。
对内,她可以用“家法”严惩自己的侄子,无论是圈禁还是斥责,都给了姐姐一个交代。
对外,整肃司的调查程序完全合法,无懈可击,维护了新法的尊严,也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
最重要的是,徐恪没有替她做决定。
他只是提供了一个精妙的“工具”和一个完美的“台阶”,把最终那个烫手的裁决权,以一种更体面、更隐蔽的方式,还给了女帝自己。
女帝看着那份条例,久久不语。
她原本是想看徐恪如何在这道无解的难题中狼狈地二选一,没想到,徐恪直接在两个选项之外,为她修了第三条路。
他不仅解决了眼下的麻烦,还顺手为她建立了一套未来可以无限复用的“皇家丑闻处理机制”。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欣赏与更深忌惮的寒意,从女帝心底缓缓升起。
北境,燕王府。
燕王李玄成收到了京城密探关于“法理研讨会”和“小国舅案”的详细报告。
他将报告递给身边的第一谋士,冷笑道:“本王让周显去问‘人心’,是想让他用儒家大义,在道德上杀死徐恪。结果,他反被徐恪用‘制度’的大义,教化了满朝文武。”
谋士看完报告,神情凝重:“王爷,更可怕的是这第二件事。他面对天威,不退不避,居然还能再造一条规则出来,把死局盘活。此人的可怕,不在于他的狠,而在于他总能将‘权力’转化为‘规则’,再用‘规则’来巩固‘权力’。这是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玩法。”
燕王将报告随手扔进火盆,火焰映照着他那张冰冷如铁的脸。
“说书唱戏的把戏,到此为止了。既然‘文’的杀不死他,那就派人去京城,试试他的脖子,是不是也像他的规矩一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