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算房”内,灯火通明,空气却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墙壁上,几张巨大的桑皮纸图表已经被密密麻麻的标记涂抹得如同鬼画符。
全国各地“四海通”分号关于“云霞锦”的价格数据,正通过加急信使源源不断地汇总而来,再由几十名书吏手忙脚乱地标注在图上。
算盘珠子被拨得噼啪作响,混杂着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压抑的叹息,构成了一曲混乱的交响乐。
然而,图表上呈现的景象,并非徐恪预想中那清晰的“涟漪”,而是一片混沌。
京城周边几个府县的价格跟风飞涨,再往外,有的地方涨幅不大,有的涨得莫名其妙,更有几个偏远州府,价格竟如一潭死水,毫无反应。
“侯爷,这……这图上画的是个啥玩意儿?”赵恪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愁眉苦脸地指着那张最大的图表,感觉自己的脑子比这图还乱,“这不成啊!咱们的计划是不是失败了?这帮奸细根本没上钩,反倒是把整个市场搅成了一锅粥!”
他身边几名千户也是眉头紧锁,交头接耳。
“我看也是,这图上乱七八糟,跟蜘蛛网似的,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要不,咱们干脆把那几个跟风涨价最厉害的分号给查封了?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侯爷,下令吧!再这么画下去,弟兄们都要变成算盘珠子了!”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几乎要将这场“算盘战争”定性为无意义的胡闹之时,徐恪平静地走到了那张巨大的图表之前。
他没有理会那些价格涨跌的幅度,也没有去看那些涨得最离谱的红点,只是转过头,问了赵恪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赵恪,我问你,从京城出发,八百里加急,快马日夜不停,消息传到最南边的岭南府,需要几天?”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赵恪挠了挠头,掰着指头算了半天:“这个……最快也得七八天吧,驿站的马也得换气歇脚啊。”
“很好。”徐恪点了点头,他那双因病而略显黯淡的眸子里,闪烁着洞悉一切的智慧之光,“你们都想错了。”
他拿起一支炭笔,轻轻敲了敲图表,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
“我们找的,不是价格的‘相似’,而是时间上的‘异常’。”
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徐恪让一名书吏取来了大周的疆域全图和驿站路线图,并排挂在了价格图表之旁。
“任何消息的传递,都需要时间。”徐恪的声音平淡,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把京城的消息,通过驿站传递到各个州府的‘最快理论时间’,给我一个个地标注出来!”
书吏们不敢怠慢,立刻忙碌起来。
很快,一张全新的“信息时效图”便呈现在了众人眼前。
“现在,开始比对。”
徐恪一声令下,整个“数算房”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两张图之间疯狂地来回移动。
一个惊人的事实,如同一块被剥去层层伪装的顽石,渐渐浮出了水面。
绝大多数地方的价格变动,都发生在其“理论时间”之后。
比如距离京城三日路程的济州府,其价格上涨就发生在大约三天半之后,完全符合商业消息通过商队、信使自然传播的规律。
只有一个地方,一个毫不起眼、地处内陆、商贸并不发达的州府,出现了致命的异常。
“丰元府!”一名眼尖的老书吏指着图上一个被圈出的红点,声音因极致的震惊而剧烈颤抖,“侯爷!您看!丰元府的‘云霞锦’价格,是在京城价格异动后的第二天清晨,就做出了调整!”
“这……这怎么可能?”赵恪猛地凑上前,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从京城到丰元府,就算军报八百里加急,最快也得两天半!它……它怎么可能比军报还快上半天?”
整个“数算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倒吸冷气之声。
所有人看着那个红点,都感觉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徐恪将手中的炭笔,重重地戳在了“丰元府”那三个字上,声音冰冷,如同最终的宣判。
“丰元府,就是鬼。”
“他们不是听到了京城的消息,而是在执行一个预设的指令。我们引爆的‘云霞锦’,对他们来说不是商品,而是一个信号。他们调整价格的行为,是回信!”
这个结论,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所有人的思维迷雾。
众人恍然大悟,继而感到一阵头皮发麻的恐惧。
他们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用算盘和账本编织起来的、看不见的敌人枢纽。
就在徐恪锁定目标,准备部署下一步行动之时,一名亲信神色古怪地匆匆来报。
“侯爷,府外……有一位客人求见。”
“不见。”徐恪头也未抬。
“可……可他说,他来自‘四海通’总号,是大掌柜。还说,想跟您聊聊……京城最近的流行风向。”
徐恪的动作猛然一顿。
他缓缓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寒芒。
整肃司正堂,茶香袅袅。
来者是一位年约四旬的中年人,身着朴素的暗色锦袍,貌不惊人,但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只有在商海中沉浮数十载才能淬炼出的、洞悉一切的精明。
“在下四海通总号掌柜,钱万金,见过侯爷。”他对着徐恪拱了拱手,态度谦恭,气势却丝毫不弱。
“钱掌柜客气了,请坐。”徐恪微笑着回礼,“不知钱掌柜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钱万金没有提“云霞锦”,也没有质问任何事,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慢条斯理地笑道:“指教不敢当。只是听闻侯爷年少有为,手段通天,竟能引领京城风尚,实在是让我等生意人佩服。在下今日前来,就是想向侯爷请教一二,这京城最近的流行风向,也好让我们这些做小本买卖的,提前备货,不至于亏本。”
他顿了顿,看似无意地补充了一句:“毕竟,这市场一旦波动得太厉害,许多靠此为生的普通商人,怕是就要血本无归了。甚至……有些时候,还会影响到边关军镇的物资供应,那罪过可就大了。”
这番话,句句是请教,字字是警告。
他代表着“四海通”这头庞大的商业巨兽,在向徐恪发出最清晰的信号:我们知道是你干的。你虽然是朝廷的鹰犬,但我们是市场的血液。你若敢随意扰乱市场秩序,将会引发你承担不起的后果。
徐恪同样微笑着,将茶杯轻轻放下。
“钱掌柜说笑了。本侯不过是个奉旨办差的武夫,舞刀弄枪尚可,这生意经嘛,是一窍不通。京城的风向,还得请教钱掌柜这样的行家才是。”
两人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深不见底的城府。
言语交锋,滴水不漏,却已在无声之中,完成了一次清晰的权力边界试探。
一个新的、强大的、非敌非友的势力,已经正式登上了这盘愈发复杂的棋局。
……
北疆,燕王府。
首席谋士桂先生看着手中的两份密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一份是各地传来的、关于“云霞锦”价格的混乱报告;另一份,则是来自丰元府的、用最高加密等级发来的四个字:“信号已触发”。
他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手中的狼毫笔杆,竟被他无意识地捏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他瞬间明白了,京城那场看似荒唐的流行风潮,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一次精准到可怕的“信号钓鱼”!
对方不仅知道了他们的联络方式,甚至还设计了一套匪夷所思的“陷阱”来验证!
他第一次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朝廷的鹰犬,而是一个来自未知领域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