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报声尚在回荡,瑞王裴诚已步入殿中。
他一双含笑的眼倏地扫过满室狼藉,眸光微顿,语气却依旧轻松:“哟,王弟来的不是时候,倒似打扰了四哥与四嫂的雅兴。”
裴衍的神情明显一僵,却很快掩去:“六弟说笑了。”
他的目光从邓馨儿身上收回,压着火气问:“六弟突然造访,可有要事?”
邓馨儿满腹怨气。
她眼见王爷方才抱着自己往内殿而去,春意将启,不想被裴诚这一声通报生生斩断。恨意都快从指尖溢出来了。
裴诚却仿佛全然看不见她的脸色,闲闲一笑:“兄弟相访,需要什么要事?”
说着,他像是突然瞧见乐阑珊似的,装出一副恍然模样:“咦,这不是王弟亲自送来的罪奴吗?瞧着待遇不错嘛,一回来就能享受这么多嬷嬷伺候。”
一句话落下,周遭几名嬷嬷心口一颤,不约而同地松手。
支撑尽失,乐阑珊腿上传来的剧痛如锋刃割骨,她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
“这奴婢腿上怎么一片血污?”裴诚眉头微扬,像是惊讶,又像是打量某件货物的瑕疵。
邓馨儿立刻上前,一指乐阑珊,语气凌厉:“瑞王爷问你话,耳朵聋了吗?主子开口,奴婢便要立刻答话!”
乐阑珊脸色苍白,却用清澈冷静的眼神望向邓馨儿,缓缓开口:“奴婢乃平王府之人。方才平王爷并未问话。”
一句轻柔的反击,像是无声的耳光。
邓馨儿嘴角一僵,竟一时接不上句。
裴诚轻笑:“四嫂不必与奴婢置气,本王随口一问罢了,她答不答与本王也无甚干系。”
话虽云淡风轻,却生生把邓馨儿的威风按回了肚里。
经过这番点破后,裴衍终于注意到乐阑珊腿上的血。
血顺着碎瓷、沿着地砖蜿蜒,触目惊心。
他眉峰微皱,先看了乐阑珊,再看邓馨儿,眼里尽是疑问。
邓馨儿轻轻一笑,硬是挤出温柔:“或是方才不小心摔着了。妾身这就命府医为她上药。”
她转身吩咐:“扶她下去。”
此番口气听似关怀,几个嬷嬷却心领神会,只得架起乐阑珊朝外走。
相比方才横拉硬拽,这一次倒真像是扶持。
经过瑞王身旁时,乐阑珊与裴诚对上视线。
她的眼里有恨、有疑、有冷意……更多的是一种“无所谓”的死寂。
裴诚的眼眸波澜不惊,像看不见,也像什么都看得太清。
等一行人走远,裴诚轻叹:“四哥,平王府待下还真不错,六弟开眼了。”
裴衍脸色阴沉:“六弟今日究竟所为何来?难不成真是为本王的一名奴婢?”
“还真是。”裴诚轻笑,“四哥既收下王弟送来的奴婢,这份辛苦费,总得给吧?银子就算了,倒不如赏我两壶好酒。”
裴衍无言。
只得吩咐厨房备酒菜,陪瑞王坐入偏厅,边饮边扯些不痛不痒的闲话。
邓馨儿不得不独自回院,越想心越委屈,泪落如雨。
她一哭,满室丫鬟嬷嬷都吓得心颤。
邓馨儿最忌不顺,她每一次哭,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
片刻,一名嬷嬷壮着胆子小声道:“王妃,今日皆因那乐阑珊。若不是她搅局,瑞王怎会撞见王爷,坏了王妃的兴?”
“对,都是那妖女!”
“狐狸精一个!”
听着这些骂声,邓馨儿的恨意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她眼神陡然森冷:“传令下去——府中任何人不得给她好脸色!好好教教她什么叫规矩!”
——
傍晚时分,柴房旁的一间破旧小屋内。
乐阑珊被拖了进来。
嬷嬷推门,随手一指:“以后,这就是你的房。”
话音落下,她们笑着散去,门板被甩得砰然作响。
屋内昏暗,尘埃在光束里游移。
破桌残椅一堆堆杂陈,梁上蜘蛛网密布,到处是霉味与积灰。
连窗户都空了,只剩骨架,像被啃食一空的尸壳。
可乐阑珊静静立着,没有一丝嫌恶。
杂役司三年,她见过的苦,比这间破屋黑百倍、冷千倍。
这地方虽破,却能遮风避雨,且是属于她一人的安身之所。
她甚至轻轻笑了一声。
当年护国公府的嫡女,用的一切都是最上乘的。
她挑剔得很,挑衣挑饰挑香粉,挑得连裴衍都曾无奈道:
“阑珊这样挑下去,莫非想日后当皇后?”
想起那句戏笑,她胸口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曾经被捧在掌心,如今落到连废物都嫌弃的角落。
但至少这里安静。
没有鞭子,没有辱骂,没有人夜里揪她的头发让她跪在石板上。
这已经算奢侈的好。
她淡淡吸了口气,开始打水准备整理屋子。
腿痛似火、手臂无力,可这些痛对她而言早已稀松平常。
就在她搬动一张缺腿的桌子时,重物纹丝未动。
她连试几次,都只牵扯得旧伤发麻。
就在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姐姐,我来帮你吧。”
一名穿粗布衣的少女站在门口,眉眼干净,怯生又明亮。
“你是……”乐阑珊问。
“奴婢是柴房的小媛。”
少女抿唇轻笑,“姐姐搬不动,这些我来。”
乐阑珊仔细打量她。
干净、瘦小、眼角带青,却与自己竟有六七分相像。
她心里一颤,却只问:“柴房就你一个丫鬟?”
“是。”
小媛点点头,“劈柴运柴都是男仆的活,守柴房的只有我。”
“你年纪轻轻,怎会被派来这种苦差?”
小媛面色有些红,像是羞又像委屈:“奴婢原本在前院伺候,自从侧王妃进府后,不知为何,她看奴婢不顺眼,只要见着就骂。最后直接把奴婢赶到柴房了。”
她眼眶泛红:“奴婢五岁进府,十年来兢兢业业,不知哪里就得罪了侧王妃。”
乐阑珊默默看着这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心下已有七八分明悟。
她轻声道:“以后别在我面前称奴婢。你我同是下人,若不嫌弃,就叫我姐姐。”
小媛怔住,继而欣喜点头:“好!姐姐来了,小媛不怕了!”
就在两人继续收拾时,屋顶突然掠过一道影子。
压低的光线一闪,像有某个身影飞快横越。
乐阑珊却心口一紧,缓缓抬头。
破屋檐下,风声冷得像要切开皮肉。
——平王府,比杂役司,不见得更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