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小屋里,月色透过残窗漏进来,被斑驳的木壁割裂成碎银般的光。
乐阑珊收拾完这间“漏屋”时,已然精疲力竭,便靠着墙,和衣躺下。
然而,她睡得格外沉。
三年了,她不是在阴湿的地铺,就是在漏风的破棚里,每一夜都惊心动魄,梦一入便如坠落深渊。
而今晚,在这间堆满废物的柴院小屋里,她竟第一次觉得——安稳。
哪怕屋顶有裂,哪怕窗只有框,哪怕灰尘积得能“摘下来”,可这一隅之地,是只属于她的。
这是奢侈。
当疲惫彻底将她吞没,连心跳的警觉都被削钝,她终于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里,一股轻微的触动落在她身侧。
她倏地睁眼,警觉如刀。
柴院黑沉沉的一片,小媛正弯腰给她盖上一床破旧的薄被。
被子污迹斑斑,甚至带着霉味,但小媛却如同面对一个宝物。
小媛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姐、姐姐别误会……这里夜里湿寒,我怕你受凉。”
乐阑珊一瞬间怔住了。
她自幼锦罗玉裳,睡的是软榻锦被;
如今一床破被,竟能让她心里蓦地一紧。
是命苦,也是命硬。
她正要开口,一股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迅速逼近。
“开门!”随着怒气滔天的呵斥,一嬷嬷领着几个粗使侍女冲进来。
灯火照亮了狭窄的屋子,也照出她们眼中的轻蔑与恶意。
“装死装到了这个时辰!”嬷嬷冷笑。
乐阑珊抬眼,神色平静,像看一场旧戏。
比这更恶的,她在杂役司见过太多。
“去,把全府的恭桶收一遍。主子等着起晨。”嬷嬷抬手一挥。
侍女们上前欲拉她。
乐阑珊起身:“不用。我自己去。”
小媛急急跟出,刚到门口却被嬷嬷拦住。
“劈柴的活你今天加倍。劈不完,就别想吃饭。”
小媛吓白了脸。
乐阑珊心底一沉——她受牵连了。
但她没有回头。此刻多说一句,只会让小媛受更多。
她抿唇:“小媛,我会记着你今天的。”
不是承诺,是誓言。
……
王府的恭桶沉如巨石。
以往至少三四个丫鬟合力才能搬动,可现在整个府里,只有她一个“罪奴”负责。
伤腿一拖一拽,手臂发颤,指节泛白。
走到后面时,她的腰几乎直不起来,脚步似踩在刀尖上。
最艰难的,是平王寝殿。
嬷嬷命令:“跪着进去。”
冰凉的大理石地面贴上膝盖的瞬间,仿佛将刀锋刺入她骨中。
她全身一震,却一声未出。
一点一点挪进去,像极了被剥尽傲骨的囚兽。
刚要起身拎起恭桶——
脚下一滑。
有人在门口洒了洗脸水。
“啪——”
她整个人重重摔下,恭桶翻滚,污秽瞬间溅了一地。
空气在一瞬间死寂,随即响起邓馨儿尖细的惊叫:
“怎么这么腌臜?王爷正在耕耘子嗣!难道想害妾身吗?”
裴衍掀开帷帐,脸色铁青,一步步朝前走来。
他捂着鼻口,却仍忍不住斥责:“这是怎么回事?”
嬷嬷立刻跪地,声音比刚才柔上十倍:“回王爷,新来的婢子不懂规矩。本只让她跟着看,她偏要自己进来做活儿。”
邓馨儿立刻接话:“看吧,就是这点心机。装可怜装勤快,还不是为了靠近王爷?”
乐阑珊抬头,发丝滑落脸侧,眼神冷得像一把刚出鞘的刀。
“王爷以为,我乐阑珊,会甘愿为见你一面,把自己弄得浑身污秽?”她缓缓开口。
裴衍怔住。
邓馨儿冷笑:“哟,说得好像你配似的。”
乐阑珊淡淡看她一眼:“我不配,你配?”
邓馨儿脸色骤变:“你——!”
她忽然捂住肚子:“王爷……妾身难受……恐怕是受腌臜之气……”
裴衍大惊,忙扶住她,怒指乐阑珊:“你真是……越发低贱可憎!”
嬷嬷见状,立刻推了乐阑珊一把:“跪下!王爷的鞋不能踩脏了。趴下,让王爷从你背上踏过去!”
她再无力反抗,被压在地上。
冰冷的污水漫过脸颊,一股刺鼻臭味钻入鼻腔,呛得她胃里一抽。
但她死死咬住牙关——不吐、不退、不屈。
裴衍抱着邓馨儿,准备从她背上迈过去。
那一脚,沉重、刺骨,像是把她的过去、她的天真、她的心,一并踩碎。
只一步。
但足以将三年前的梦,全数碾灭。
邓馨儿趴在裴衍肩头,得意的眼神俯视她——
像看一块被踩扁的泥。
乐阑珊撑着地面,一点点爬起。
她记得一幕多年以前。
那时雨天,她不慎踩进泥水,泪眼汪汪。
裴衍脱下外衣,包住她,抱起她,替她丢鞋袜。
她在他怀中哭闹着,他耐心哄着:
“你这样娇蛮,将来谁娶得了你?”
她说:“衍哥哥啊。”
他刮她的鼻尖:“傻丫头。”
如今,不知是他忘了,还是故意不记了。
但她彻底记明白了——
从今往后,再无人值得她低头。
想到这里,她使出浑身力气,一下子直起身,直接掀倒了裴衍要迈上来的脚,而邓馨儿则直接被掀翻在地,摔到了污水上,头发和衣服都染上了污秽。
她忍不住尖叫了起来,却迎上了乐阑珊不屈和嘲讽的笑容。
“王爷,这个奴婢反了天了。”
“侧妃此言差矣,地上太滑,奴婢一人尚且滑倒,何况要承受王爷和王妃两个人的分量!”
邓馨儿恶狠狠地上前要扇乐阑珊巴掌,却被裴衍握住了手腕。
“馨儿,她说的有道理,这次就饶过她吧。”然后瞪了一眼乐阑珊,“你自己一个人把这里打扫干净,不干净不许吃饭。”
说完,不管邓馨儿心中怒气未消,拉着她去了她的寝殿清洗换装。
众人见状,赶紧跟着一起散开了。
乐阑珊嘴角含着微笑,用干净的衣角,擦去粪水,擦脸、擦发、擦身——
每一下,都像在剥离过去的自我。
她打扫寝殿整整一个时辰。
等彻底看不见一丝污渍时,她的手已麻木,腿几乎站不住。
肚子空得发疼。
昨夜没吃,今日又忙到晌午,饭堂那里她是不会得到一粒米的。
她走去湖边,捧起湖水润口。
浑浊的水带着草腥味,冰凉穿心,却是她今日唯一的食物。
她抓起几片及及草,硬吞下去,草叶割得喉咙生疼。
正当她俯身取水时——
湖面忽然出现一个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