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步走到外院。
只见纷扬的细雪中,乐阑珊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
她穿着单薄的白色囚服,脸和手都冻得发青,背脊却挺得笔直。
纷飞的细雪,衬托出一个单薄清秀的身影,一脸的清冷藏在妩媚之中,犹如一枝腊梅迎风傲雪。
裴衍看着眼前的她呆住了,声音却仍旧冷漠:“你终于肯来见本王了。说罢,有什么想求本王的。只要不是去除贱籍,其他的本王可以酌情处置。”
“王爷,”她的声音因寒冷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奴婢恳求王爷,准奴婢……送秋副将一程。”
裴衍的心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骤然缩紧。
为了秋辞!原来出狱后来见他不是因为自己,而是为了秋辞!
她竟是为了秋辞,不惜向他下跪!
那挺直的脊梁,那不肯低头的骄傲,在为了另一个男人时,可以如此轻易地折下?妒火瞬间蹿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灼痛。
“你,你怎么肯…….怎么可以…….”裴衍想吼,可是吼不出来,“本王…..本王……不…….”
乐阑珊没有哀求,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根木簪子,直接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不要!”裴衍惊慌地喊道。
“王爷,奴婢知道自己贱命一条,不值得王爷怜惜。”乐阑珊一字一句地说道,“可秋副将跟随了王爷多年,如今上战场,刀剑无眼,王爷难道就忍心让他就这么走吗?”
“秋辞是本王的副将,本王自会给他践行。”
“可此行他是为了奴婢而去,奴婢定要为他送行。不然,奴婢宁愿血溅王府!”
说着,手往下压了压。
“你答应嫁给他了!”裴衍脸黑了下来。
“奴婢嫁给谁,与王爷何干?”乐阑珊语气里含着悲伤,“奴婢与王爷青梅竹马,难道王爷就连这一点恩典都舍不得给奴婢吗?”
迎上她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哀求,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坚持。
裴衍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妥协,而是她能为秋辞出征前做的唯一的事了。
她知道自己即将堕入贱籍,前途茫茫,生死未卜,这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见秋辞。
那妒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最终却化为更深的刺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他有什么资格嫉妒?有什么资格生气?更没有资格拦阻!
秋辞能为她赴死,他裴衍能为她做什么?连让她送行,都成了需要“恳求”的恩典。
“……准了。”
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吐出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力气。
看着她眼底骤然亮起的一点微弱光芒(为了秋辞!),裴衍只觉得喉咙发苦,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任凭指关节“咯咯”作响。
次日拂晓,城门风雪。
秋辞一身盔甲,与出征大军列队候命。
寒风凛冽,白雪皑皑。
望着天际,秋辞满怀怅然。
此去北凉,一路凶险,也许就是不归路。但是他不怕,眼中有盼望,心中有爱人。他秋辞无论生死,值得一搏。
“阑珊,好好地等我回来。那时,不管你是贱籍,还是奴籍,都是我秋辞的未婚妻。我一定会给你赎身,让你自由自在过完余生!”
大军指令官摇动大旗,出征队伍整装待发。
秋辞收紧马缰绳,却听到不远处的一片马蹄疾。
裴衍带着一小队亲兵赶来,在他身边是一名女子,披着厚厚的棉披风。
到了队伍前,女子立刻下马,奔了过来。
他看清楚了,那是乐阑珊。
秋辞看着风雪中那抹跌跌撞撞奔来的灰暗身影,冷峻的脸上终于裂开一道缝隙。
他下马急步迎上,紧紧抱住了她冰凉单薄的身子。
“你不该来……”他声音沙哑。
“我要来。”乐阑珊打断他,仰起脸,努力想给他一个笑容,却比哭更让人心碎。她将一直捂在心口的一个福袋递给他,指尖冰凉颤抖。
就在秋辞珍重接过,揣入怀中,翻身上马,最后深深凝望她一眼,准备挥鞭起程时——
乐阑珊忽然向后退开几步,站在风雪空地上。她深吸一口气,忍着身上未愈刑伤传来的剧痛,缓缓抬起了手臂,解开抛掉了身上的棉披风。
她开始翩翩起舞。
没有乐声,只有呼啸的风雪伴奏。
那不再是寿宴上精雕细琢、恢宏大气的“山河舞”,而是更原始、更悲怆的肢体语言。
每一个旋转,都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每一次伸展,都仿佛在对抗无形的枷锁;
每一次顿足,都似有千钧重负。
风雪卷起她的衣摆和发丝,苍白的脸上因剧烈动作和伤痛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身上的刑伤绽裂,学学染红了一身白囚服。远远看去,变成了一件特殊的舞衣。白雪染红,红映白雪,分外耀眼。
但她眼神明亮灼人,用尽全部生命在起舞,仿佛要将所有的祝福、期盼、不舍,都融进这无声的舞蹈里。
她在用伤痕累累的身体,为他跳一曲战舞!一曲祈愿平安、鼓舞士气的离别之舞!
秋辞僵在马上,虎目瞬间通红,握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几乎要捏碎。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自己冲下马去。
裴衍站在不远处,看着风雪中那抹倔强起舞的灰影,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乐阑珊,脆弱与刚烈如此诡异地交织在一起,美得惊心动魄,也惨烈得让他心胆俱颤。
她为了送秋辞,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那份情意,那份心志,如同最灼热的岩浆,烫穿了他所有的傲慢和自以为是。
他之前那些占有、那些算计、那些不甘,在这份纯粹而炽烈的情感面前,显得如此卑劣可笑。
她在风雪里缓缓停下。
最后一个旋身落下时,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胸口急促地起伏。
秋辞下意识要冲过来,却被她轻轻摇头阻止。
她的口型清晰——“走。”
秋辞死死咬住牙,将所有情绪压进眉间。
他翻身上马,最后看她一眼,目光灼得像能烧穿风雪。
“出发!”
指令官大旗挥下,黑色的军阵如潮水般涌动,踩碎积雪的声响震彻天地。
风卷起秋辞披风,卷着他最后的凝望,一寸寸远去。
直至雪幕将他的背影吞没。
乐阑珊整个人松下来,身体再也撑不住,一跪,膝盖陷入冰雪。
风声呼啸,却静得像把天地都掏空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竟是三皇子裴惔带着几个随从赶到。
当他看到风雪中忘情独舞的乐阑珊时,瞬间呆住了,眼中爆发出毫不掩饰的惊艳与贪婪。
裴惔抬手一拂披风,语气带着戏谑,懒散却带刺,“乐氏这副筋骨……若是跳给孤看,怕是更好看。”
他说得轻,却刺耳:“四弟,反正要入贱籍了,不如把她送给三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