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阑珊身体恢复得很快,但心头的重压并未减轻。
贱籍的阴影,秋辞的远征,未来的渺茫,依旧如同巨石压在胸口。
第三日晚,裴曦命人请她至书房。
书房内烛火通明,裴曦正在烹茶,动作如行云流水,优雅安稳。
“坐。尝尝这茶,安神。”
乐阑珊依言坐下,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透过瓷壁传来。
可她却不敢饮用。
“怎么,怕本王在茶里下药?”裴曦笑了,“本王如果想做龌龊之事,无论你是糊涂的还是清醒的,本王都无需费吹灰之力。”
话一出,乐阑珊羞红了脸,忍不住低下了头。
裴曦看着她,缓缓道:“四弟将你送来,其用意本王约莫能猜出几分。无非是想在本王这里,为你寻一个相对安稳的落脚处,避过最严酷的贱籍服役。”
乐阑珊指尖一颤,茶水微漾。
“他甚至更希望,借由你留宿亲王别苑的名头,让外界有些猜测,或许能对你的处境有所转圜。”裴曦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犀利,“乐姑娘,若你愿意,我可对外宣称,收你为侍药婢女,长留澄心苑。虽名义上仍是服役,但可免流徙之苦,境遇与寻常官奴天差地别。”
这是一个选择。一个极具诱惑力的选择。可以暂时避开深渊,获得宝贵的喘息时间,甚至可能……借助宁王的庇护,悄悄做些什么。
乐阑珊抬起头,望向裴曦。
他眼中清澈明净,并无狎昵算计,只是平静地给予选择。这位王爷,似乎真的只是想给她一条相对好走的路。
然而,乐阑珊的脑海中,却闪过风雪中秋辞回望的最后一眼,闪过他胸前的那枚平安福袋,闪过自己发过的誓——绝不下作求存。也闪过裴衍将她迷晕送来的卑劣手段。
她缓缓放下茶杯,站起身,对着裴曦,敛衽行了一个极郑重的礼。
“殿下厚恩,阑珊没齿难忘。”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殿下君子之风,澄心苑清净之地,能容阑珊养伤数日,已是天大的恩典。”
她抬起头,目光清亮如寒星,映着跳动的烛火:“然,阑珊自知罪籍之身,前程已定。殿下美意,若阑珊接受,便是利用殿下清誉,行暧昧苟且之事,以图侥幸。此举,非但自辱,更是辱及殿下,还会因此激怒陛下。”
她深吸一口气,背脊挺得笔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乐阑珊此生,蒙冤受辱,命途多舛,或许注定要在泥沼中打滚。但纵使满身污秽,心骨不可折。我宁愿清醒着踏入那贱籍该去的苦寒之地,明明白白地腐烂,也绝不用这不清不白的方式,玷污自己最后一点尊严,更不敢玷污殿下门庭。”
“明日,阑珊便会离开。该去何处服役,便去何处。殿下之恩,唯有来世再报。”
说罢,她不再看裴曦的反应,转身,一步步稳稳地走出了书房。
单薄的背影在廊下灯光中拉出长长的影子,孤绝而挺拔。
裴曦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良久未动,手中温热的茶杯渐渐变凉。
他眼中欣赏之色浓得化不开,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叹息,消散在茶香与夜色里。
“好一个‘宁愿清醒着腐烂’。”
他低语,“四弟,父皇,你们可知,你们逼碎的,是怎样一块绝世璞玉。”
窗外,夜色深沉。乐阑珊回到西厢,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她没有哭,只是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拒绝了裴曦,等于拒绝了最后一道可能的屏障。
前路,只剩下冰冷刺骨的“贱籍”现实。
但,她不后悔。
第五日,天光微亮,雪后初霁。
乐阑珊身上的伤在澄心苑的精心照料下已好了七八分,心头却比来时更加沉重清明。
她换回了自己那身粗糙的奴婢衣装,将房间收拾得一丝不乱,如同从未有人住过。
最后看了一眼这给予她短暂安宁的斗室,她深吸一口气,走向前厅去向裴曦辞行。
还未至殿前厅,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便从虚掩的门内传来,中间夹杂着剧烈的喘息,好像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了。
乐阑珊脚步一顿,停在廊下。
那咳嗽声持续了许久才渐渐平息,接着便是裴曦略显虚弱却依旧平稳的声音,在吩咐内侍,语气从容,丝毫感觉不出刚才那那番病痛发生在他身上。
乐阑珊心中一惊。
她早听闻宁王殿下体弱,深居简出,却未曾想竟羸弱至此。
那咳嗽声里透着深入骨髓的病气。
可即便病骨支离,这位殿下给她的感觉,却始终是温润而有力的,那种沉着的气场,并未因身体的衰败而有丝毫折损。
她忽然想起寿宴前那日,裴曦出面调停时,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威严。又想起那夜书房中,他给予选择时的坦荡清明。
病痛在折磨他的身体,却阻挡不了他骨子里的风骨与智慧。
乐阑珊在震惊之余,涌起深深的敬意。
待殿内声音平息片刻,乐阑珊才轻轻叩门。
“进来。”裴曦的声音已恢复如常,只是有些沙哑。
乐阑珊推门而入,只见裴曦已端坐在临窗的软椅上,面前小几上放着药盏,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苦药味。
他脸色比前两日更苍白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神情依旧平和,甚至对她微微一笑:“要走了?”
“是。”乐阑珊跪下行礼,“多谢殿下连日来的照拂。奴婢伤病已愈,不敢再叨扰殿下清静。今日特来辞行。”
裴曦静静看着她,没有立刻说话。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你想清楚了?出了澄心苑,便会有贱籍官衙的人来接了。前路很艰难。”
“奴婢想清楚了。”乐阑珊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殿下恩德,阑珊铭记于心。但正如那夜所言,阑珊的路,终究要自己去走。赖在殿下羽翼之下,虽得一时安稳,却非长久之计。而连累殿下为陛下所疑惑,更非阑珊本心。”
裴曦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赏,随即化为更深沉的感慨。
“宁王殿下,奴婢自己走了。”
裴曦目光微凝,缓声问:“为何不要本王派人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