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手中的笔猛地一顿,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墨痕。
他显然不耐烦了。
“宁王殿下仁厚,赐医赠药,奴婢感激不尽。”乐阑珊站在堂下,语气平直,没有一丝讨好,也没有多余情绪。
“他……”裴衍抬眼,目光锐利,“可曾说过什么?”
乐阑珊沉默了一瞬,随即抬头,与他对视。
“殿下说,路要自己选,也要自己走。”她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楚,“他还说,世道对女子苛刻,但留得有用之身,未必不能等到云开月明。”
裴衍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话,分明是说给她听的,却又像是隔着她,直指他心底最不愿面对的地方。
他将她送去澄心苑,心思隐晦,自以为周全。可裴曦未必看不透,却偏偏没有点破,只用这样一句话,将他衬得进退失据。
相比之下,他的犹疑、算计,竟显得如此难看。
堂内安静了许久。
裴衍终于挥了挥手,语气冷淡下来:“下去吧。先在后院打杂,等父皇圣旨一下,自有官家来领你去服役。”
这话说得随意,却已是他所能给出的最大缓冲。
乐阑珊应了一声“是”,行礼退出。
门帘落下的一瞬,裴衍才缓缓靠回椅背,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
菀花毒一事,他心里其实早有答案。
不是她。
可当时邓尚书步步紧逼,宫中流言汹涌,他需要一个“交代”,而她,恰好无依无靠。
如今想替她找一条路,却发现自己连开口挽留的资格都没有。
“阑珊……”他低声喃喃,声音里透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与懊悔,“你就不能求本王一次吗?”
可话出口,连他自己都知道——
她不会。
乐阑珊心中一样起伏:“王爷,你从来没有真正懂过我。曾经以为,你是我唯一的依靠,结果却是所求无果。既然如此,何必再去求你?我的路,我自己去走!”
回到平王府后院,乐阑珊重新过上了最底层奴婢的日子。
天不亮起身,洒扫庭院、洗衣搬水,冬水刺骨,旧伤隐痛。那双曾抚琴执笔的手,很快添了新的裂口和老茧。
她不再刻意避开裴衍,也不再留意他是否投来目光。
有些路,一旦走开,便不会回头。
这日午后,她正晾晒洗好的衣物,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哟,这不是乐姑娘吗?”
邓馨儿披着狐裘,立在廊下,笑意温柔,眼底却满是居高临下的审视。
“差一点成了乐司丞,又回来做这些粗活,可还习惯?”
周围下人动作一顿,纷纷低头,不敢出声。
乐阑珊将最后一件湿衣挂好,转身行了一礼,动作规矩而疏离:“回侧妃的话,奴婢不敢不习惯。”
邓馨儿轻笑一声,缓步走近:“也是。毕竟是贱籍,能有口饭吃,已是福气。”
她话说得慢,像是在细细品味这份胜利带来的兴奋。
乐阑珊抬眼,目光平静,却在下一瞬,微微侧身,将脚边一只盛水木盆不动声色地向前推了半寸。
“侧妃当心。”她语气淡然。
邓馨儿低头时已来不及,鞋底一滑,身形猛地一晃,惊呼声卡在喉咙里。
幸而身后丫鬟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院中一片死寂。
邓馨儿站稳后,脸色已变了几分,正要发作,却听乐阑珊低声开口:“奴婢手拙,地上有水。侧妃若伤着,奴婢担待不起。”
她说得恭顺,眼神却冷静而清醒。好像在说:这不是挑衅,是警告。
邓馨儿盯着她看了片刻,最终只是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周围人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乐阑珊垂下眼,继续整理衣物,指尖却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她很清楚,在这座王府里,锋芒若露,便是自找死路。
可若连边界都不敢守,活着,也不过是被人随意践踏。
北凉战事的消息,开始频繁传入府中。
最初还有零星捷报,后来,便只剩下“告急”“伤亡惨重”。
乐阑珊每次听到只言片语,心口都会紧上一分。
那个在雪地里替她挡下鞭子与飞踹的副将,此刻正身处真正的修罗场。
她不敢多想,只在夜深时,默默对着窗外的星色出神。
若他能平安归来,便好。
至于其他,她不敢再奢望。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那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乐阑珊正与几个婆子在后院清洗积衣,忽然听见前院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
急促的脚步声、压低的惊呼声,交错在一起。
她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识望向通往前院的月亮门。
只见周叔踉跄着跑过,脸色惨白,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周管家,出什么事了?”有人忍不住问。
周叔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抬手指向前厅方向,手指抖得厉害。
下一刻,一声几乎撕裂空气的嘶吼骤然响起。
那声音失了人声的形状,充满了暴怒、痛楚与崩塌般的绝望。
是裴衍。
乐阑珊只觉耳中嗡的一声,血液仿佛瞬间凝住。
她再顾不得规矩,扔下手中的衣物,朝前院奔去。
穿堂口,她看见裴衍从前厅冲了出来。
他衣衫凌乱,双目赤红,手中死死攥着一份染着暗红痕迹的军报,像是刚从血里捞出来。
下一瞬,他猛地一脚踹翻廊下的景泰蓝花瓶。
“轰——!”
碎瓷四溅。
裴衍却像感觉不到疼,抬拳狠狠砸向廊柱,木屑飞落,手背瞬间血肉模糊。
“王爷!王爷息怒!”周叔与侍卫纷纷跪下,却无人敢近身。
裴衍仰着头,喉咙里挤出破碎的低吼,声音几近失控。
“是本王……是本王害了他……”
那句话落下的瞬间,乐阑珊只觉心口一沉。
他。
不是“她”。
她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份军报,指尖在袖中一点点收紧。
——下一刻,周叔颤抖着声音,终于说出了那句所有人都不敢先出口的话:
“王爷,北凉急报……秋辞副将,于十日前夜战中,生死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