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确切的死讯,却往往比确切的死讯更折磨人。
“生死不明”这四个字,像一把并不锋利的钝刀,在乐阑珊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口上,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执拗地来回拉锯。
不致命,却漫长。
希望与绝望纠缠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困在其中。她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等一个奇迹,还是在被迫延长一场迟早到来的失去。
那个沉默而挺拔的背影,在风雪中回望的最后一眼,胸前若隐若现的平安福袋;
教坊司外,他挡在她身前,血溅一地却一声不吭;
出征前夜,他立在灯影下,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了一句“保重”。
这些画面无数次地翻涌而来,最终却都归于同一个终点——
裴衍手中那份染着暗红血迹的军报,和他失控到近乎崩塌的一声低吼。
“秋辞……”
那声音带着血和悔,可落在乐阑珊耳中,却空洞得可怕。
那里面,究竟有多少是对秋辞这个人的痛惜?
又有多少,是对自己判断失误、折损心腹、满盘皆输的痛心?
她已经不想分辨,也无力分辨。
她只知道,那个曾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毫无保留地挡在她身前、不掺杂任何暧昧与算计的温暖,也许已经永远消失在北凉那片冰冷的风雪里。
巨大的悲伤过去之后,并没有迎来宣泄,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茫然。
前路像是被浓雾彻底吞没,看不见方向,也看不见尽头。
圣旨悬而未决,贱籍的命运如同利剑高悬;
秋辞生死未卜,最后一点可依托的精神支点摇摇欲坠;
而北凉边境的战报,一封比一封急,一封比一封惨。
孤立无援。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词的重量。
她仿佛一叶被卷入风暴的孤舟,看不见灯塔,也失去了船桨,只能被动地随波逐流,等待不知从何而来的最终裁决。
这种持续而无声的消耗,甚至让她在面对邓馨儿时,都失去了以往那种冷静对峙的耐心。
那日,她刚从后院出来,便与邓馨儿“恰好”撞上。
对方披着华贵的斗篷,神情悠闲,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打量,带着一丝掩不住的得意与探究。
“听说前线不太平。”
邓馨儿笑得温柔,语气却轻飘飘的,“有些人啊,就是没那个福分。”
那一瞬间,乐阑珊脑中“嗡”的一声。
她没有犹豫。
几乎是本能的,她上前一步,五指猛地扣住邓馨儿的脖颈,将人狠狠抵在廊柱上。
空气骤然凝固。
邓馨儿彻底吓懵了。她从未想过,眼前这个早已跌入尘埃的女子,竟还有这样的力道与狠意。
“你、你想干什么?”她声音发抖。
“你说呢?”
乐阑珊眼底翻涌着压抑已久的怒火,声音低而冷,“若不是你们步步相逼,秋辞不会自请出征,更不会下落不明。你现在还有脸站在我面前说风凉话?”
她手上的力道一点点收紧。
“我现在就送你一起上路。”
“你、你怎么敢!”邓馨儿几乎窒息,“我可是平王的侧王妃!”
“那又如何?”
乐阑珊笑了一下,笑意却冷得骇人,“我如今已是贱籍,早就跌进泥里了,还有什么可怕的?若真要陪葬,有你这样一位侧王妃,倒也不亏。”
邓馨儿的脸色由白转青,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就在这一刻,乐阑珊忽然松了手。
邓馨儿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
“放心。”
乐阑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冷淡,“我不会让你现在就死。还不到时候。”
“阑珊,你在做什么!”
裴衍的怒喝声骤然响起。
即便此刻身边再没有一个秋辞替她挡在前头,乐阑珊仍旧无畏地抬起头,直视来人。
“王爷不是都看到了吗?”她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贱籍乐阑珊,方才确实想要平王侧王妃的命。”
邓馨儿立刻扑到裴衍身边,哭得梨花带雨:“王爷!她害妾身不能受孕,如今还要杀我,求王爷为妾身做主!”
乐阑珊与裴衍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所有未出口的情绪,在空气中无声对撞。
良久。
裴衍看着她绷得笔直的脖颈,终究还是咽下了那口翻涌的怒气。
“好了。”他转而安抚邓馨儿,语气低沉,“先回房休息。”
邓馨儿难以置信,却还是被他打横抱起,离开了庭院。
只留下乐阑珊,独自站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小媛匆匆跑来,抓住她的手,声音发颤:“乐姐姐……我都知道了。你得为自己打算啊。”
那一刻,所有强撑终于溃散。
乐阑珊再也站不住,顺着小媛的力道滑坐下来,埋在她怀里,失声痛哭。
“我前几日见到陈伯了。”
小媛压低声音,“他让我转告你一句话——要相信瑞王爷。”
乐阑珊猛地止住哭声,心底那片死水,终于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波纹。
她们都没有注意到,屋脊暗影中,有人静静将这一切收入眼底。
——
接下来的日子,乐阑珊像是变了一个人。
除去拼命干活,便是沉默。
裴衍很快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他在府中几次见到她,只见她面色苍白,眼神空洞,机械地做着手里的活计,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安慰?他配吗?
挽留?他又有什么资格?
最终,只能任由她从自己身侧走过,留下一个愈发模糊、愈发遥远的背影。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朝堂上的惊雷,终于炸响。
北凉战事,大昭惨败。
不是一城一地,而是主力大军误入埋伏,数万精锐折损,边关门户洞开。
京城震动。
昭帝连夜召见重臣,御书房灯火通明,直至天明。
御书房内,裴曦跪在御案前,垂首听命。
昭帝面色铁青:“宁王,你此前与北凉议和,不是已成?”
裴曦沉声回道:“北凉新可汗主和,但其王叔拓跋执掌重兵。如今主战派把持朝政,旧约早已成废纸。”
昭帝沉默良久,声音低沉而疲惫:“那你说,大昭如今该如何?”
裴曦思索许久,终于缓缓开口:
“父皇,若要制衡拓跋——”
他顿了顿。
“恐怕,只能召回护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