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沉香的气息仿佛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梁柱与人心之上。
烛火微晃,映得御案后的明黄龙袍光泽忽明忽暗,也映出昭帝眉宇间掩不住的倦色。
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镇纸,良久,目光才落到殿中跪着的身影上。
裴曦垂首而立,脊背却挺得笔直。
“召回护国公……”昭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像在齿间反复碾过,“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这几个字,落进御书房,却仿佛坠入一口幽深古井,没有回声,却激起层层寒意。
护国公乐擎。
这个名字,曾是大昭北境最牢不可破的屏障,是敌军夜谈都要避开的存在,是无数将士心中不败的战旗。也是昭帝当年登临帝位时,最倚重、却也最忌惮的肱骨。
更是——一桩早已被钉死的“铁案”中的罪臣。
当年那宗贪墨案,查得极快,定得更快。数笔银钱来路不明,几封口供前后呼应,三司尚未来得及细审,弹劾的折子已堆满御案。邓尚书为首的文官集团声势汹汹,言辞激烈,句句直指军权过重、功高震主。
乐擎自边关被急召回京,甚至来不及卸甲,就被下旨夺爵收监。
真假如何?
昭帝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
乐擎军功赫赫,在军中威望如日中天;而彼时的太子与乐家往来甚密,朝中将门势力盘根错节,隐有合流之势。皇权初稳之际,他需要一把快刀,一次不容置疑的立威。
文官新贵,根基尚浅,易于驱使;将门老臣,拥兵自重,尾大不掉。
权衡之下,乐擎成了所有矛盾的交汇点。
于是,那桩案子必须“铁”。
铁到无人敢翻,无人能翻。
昭帝闭了闭眼。往事如旧伤,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隐隐作痛。
可如今,北凉铁骑压境,拓跋王叔执掌兵权,新可汗名存实亡。昔日“苍狼”麾下的旧将,尚能令敌军忌惮,而满朝文武,却再无人能独当一面。
这是何等讽刺。
自毁长城,何其愚蠢。
可站在帝位之上,他又怎能承认那是错误?
帝王无错。一旦翻案,动摇的便不是一人清白,而是皇权本身。那些因乐家倒台而上位的人,那些与乐家结过仇怨的势力,必将群起而噬。此刻因战败而摇摇欲坠的朝局,承受不起这样的震荡。
昭帝的目光重新变得冷硬。
“护国公一案,铁案如山。”他语气平缓,却不容置喙,“是否召回,日后再议。”
裴曦叩首,额头触地:“儿臣……明白。”
他没有再争,只在低垂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失望。
殿内再度安静下来。
良久,昭帝再开口:“北凉之事,不能再战。国库空虚,经不起折腾。”
他顿了顿,像是已然做出决断:“传旨平王。其侧妃邓氏,端庄贤顺,前番受惊,朕心甚悯,擢升为平王正妃,以彰其德,亦安邓尚书之心。平王为国操劳,后宅安宁,亦是国事。”
裴曦心中一沉。
“还有,”昭帝语调愈发冷淡,“罪奴乐氏,寿宴献艺虽有微劳,然罪籍未销,且涉皇嗣旧案,国法难容。即刻送入官属歌舞坊,充贱籍役使,不得有误。”
两道旨意,一恩一罚,同时拟就,加盖玉玺。
如同天平两端,冷酷而精准。
消息传至平王府时,邓馨儿几乎喜极而泣。她身披新制华服,对着皇城方向盈盈下拜,心中满是翻身为主的快意。正妃之位,终究还是落在了她手中。
至于乐阑珊——
一个即将被送入歌舞坊的贱籍女子,又算得了什么?
而另一边,乐阑珊接旨时,只是安静地跪在院中,叩首谢恩。额头触地的一瞬,她清楚地听见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彻底断裂。
原来,连“拖延”都是奢望。
几乎同时,瑞王府内。
裴诚得知圣旨内容,霍然起身,脸色阴沉如水,抬脚便往外走。
“王爷,您要去哪里?”侍卫洛易急忙跟上。
“进宫!去见母妃!”裴诚声音急促,“不能让她就这么进去!一旦入了歌舞坊,再想出来就难了!至少……至少想办法拖延几日!”
“王爷,此刻进宫求情,怕是会引陛下疑心!”洛易劝阻。
“顾不了那么多了!”裴诚脚步不停。乐阑珊是他棋盘上至关重要的一子,更是……他心底一处不愿深究的波澜。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彻底吞噬。
祥嫔宫中,气氛却异样的宁静。
祥嫔正在修剪一盆兰草,动作慢条斯理。
听完裴诚带着怒意与焦急的陈述,她放下银剪,拿起细布慢慢擦拭手指,抬眸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诚儿,坐下。”
“母妃!再晚就——”
“坐下。”祥嫔声音不高,却让裴诚不得不停下脚步,烦躁地坐到一旁。
“你想去求陛下?以什么理由?”祥嫔问,语气听不出情绪,“是为你自己看中了一个贱籍女子,还是为乐阑珊鸣不平,质疑陛下的旨意?”
裴诚语塞。
“你现在出面,除了让陛下觉得你沉不住气,为了个女子不顾大局,甚至可能联想到护国公旧案,对你起疑之外,有任何用处吗?”
祥嫔缓缓道,“陛下刚刚驳回了宁王召回护国公的提议,重申了乐家铁案。此刻你去为一个乐家女求情,是打陛下的脸,还是告诉所有人,你对乐家旧事别有用心?”
裴诚握紧了拳头:“那就……什么都不做吗?”
她看着儿子:“你让她‘有价值’,就要让她先‘活着’,并且活到需要她有价值的那一刻。现在跳出去,是让她成为众矢之的。沉住气,诚儿。”
裴诚胸口剧烈起伏,但理智渐渐回笼。母妃说的对。此刻冲动,于事无补,反而可能害了她,也暴露自己。
“那……现在该如何?”他声音沙哑。
“诚儿,你想过陛下为何同时发布这两道圣旨?”
见裴诚不语,她继续说道:“陛下是想让全朝野都清楚:皇权的威严不可侵犯。新的平衡必须维持。至于个人的生死,在皇权和平衡面前,轻如尘埃。”
她叹了口气:“看来,护国公案,有松口的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