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风波后的第五天,一封正式的收购要约,被送到了苏晚的办公桌上。
来自“云端设计”。
要约文件印刷精美,措辞礼貌,但字里行间透着居高临下的施舍感。对方开出了一个对初创工作室而言堪称“优厚”的价格,并承诺收购后,苏晚可以继续担任设计总监,整个团队基本保留。
随文件附上的,还有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
苏晚打开档案袋,手指瞬间冰凉。
里面不是财务数据或合同草案,而是一叠设计稿。
她自己的设计稿。
从“云栖”系列最初的灵感草图,到中期被废弃的几版修改方案,再到最终定稿前的最后一次细节调整图……甚至有几张,是她深夜在书房随手画在便签纸上、第二天就揉碎扔进垃圾桶的念头。
它们本应只存在于她的私人笔记本和工作室加密服务器的历史记录里。
可现在,它们被清晰地扫描、打印、装订,像一份详尽的罪证,摊开在她面前,证明着她的心血如何被一点点蚕食、复制、玷污。
这不是偶然的截胡,也不是单点的数据泄露。
这是一场漫长而隐秘的盗窃。有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内鬼,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像鼹鼠一样,无声无息地搬空了她的创意仓库。
沈念念站在办公桌对面,看着苏晚越来越苍白的脸,大气不敢出。
“对方的人,约了下午三点,在楼下的咖啡厅。”沈念念的声音轻得像蚊子,“说要跟您‘面谈’。”
苏晚深吸一口气,将那些设计稿重重地合上,推回档案袋里。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回复他们,”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我会准时到。”
下午两点五十五分,苏晚走进咖啡厅的包厢。
对方来了两个人。一个四十岁上下、穿着得体西装的男人,自称是“云端设计”的副总裁,姓赵。另一个是年轻的女助理,负责记录。
没有林薇薇。
赵副总笑容可掬,起身握手,言语间满是“对苏设计师才华的欣赏”和“对工作室前景的看好”。
苏晚没有碰那杯推到她面前的咖啡。她直截了当地将那份收购要约和那个档案袋,推回到桌子中央。
“赵总,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苏晚看着他,眼神清澈,没有一丝波澜,“如果是谈收购,我们只谈公司估值、团队架构、未来发展。这些,”她用手指点了点档案袋,“是我的私人作品,与本次商业会谈无关。”
赵副总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但依旧保持着风度:“苏设计师,明人不说暗话。‘云端设计’非常有诚意。我们欣赏您的才华,也理解原创设计的艰辛。但市场竞争是残酷的,尤其是当一些……嗯,未完成的灵感,可能以不那么完美的方式提前面世时,对品牌价值的损伤是巨大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我们收购‘苏晚工作室’,不仅是为了这些设计,更是为了您这个人,和您团队的未来。我们可以提供强大的资金、供应链和法务支持,确保类似‘云栖’系列的遗憾不再发生。而您,也可以避免一场漫长、昂贵且结果难料的侵权诉讼。”
他在暗示,如果苏晚不同意收购,那么“云端设计”不仅会继续倾销山寨品,还可能反过来告她“抄袭”那些早已被他们窃取并抢先注册了知识产权的“创意”。
无耻到了极点。
苏晚放在桌下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赵总,我的工作室,是我的孩子。它或许还不够强大,会遇到风雨,但我从未想过把它卖给任何人。尤其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个档案袋,“一个靠着偷窃别人孩子血肉来养肥自己的买家。”
赵副总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苏设计师,年轻气盛是好事,但也要看清现实。”
“我看得很清。”苏晚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现实就是,我不会卖掉我的工作室。至于这些你们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拿到的东西,我的律师会联系你们。现在,谈话结束了。”
她没有再看对方难看的脸色,转身,挺直脊背,走出了包厢。
步伐很稳。
直到走进电梯,按下工作室的楼层,金属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界。苏晚才猛地靠在冰凉的轿厢壁上,大口地喘气,像一条离水的鱼。愤怒、屈辱、后怕,还有被背叛的冰冷刺痛,交织在一起,几乎将她淹没。
她没有回办公室,那里有太多双眼睛。她直接冲进了自己的独立设计间,反锁上门。
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她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了进去。
没有哭。只是身体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原来这就是林薇薇的手段。不单单是商业竞争,而是要诛心。让她亲眼看到自己的心血被如何践踏,让她在最信任的团队里嗅到背叛的味道,让她在看似优厚的选择前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很轻的敲门声。
“晚晚?”是傅瑾琛的声音,隔着门板,有些模糊,但带着清晰的担忧。
苏晚没有动,也没有回应。
“晚晚,开门。”他的声音放得更柔,却有种不容拒绝的力量,“我知道你在里面。”
又过了几秒,苏晚缓缓抬起头,抹了一把脸。她走到门边,打开了锁。
傅瑾琛站在门外,手里没拿任何文件,只是看着她。看到她微红的眼眶,苍白的脸色,还有身上尚未完全平息的颤抖。
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轻声问:“我能进去吗?”
苏晚侧身让开。
傅瑾琛走进来,随手关上了门。设计间里很乱,铺着各种面料色卡和草图,唯一干净的是一张宽大的工作台。他没有坐,只是靠在台边,看着苏晚。
“他们找你了?”他问。
“嗯。”苏晚走到窗边,背对着他,“要收购。还给我看了我废弃的手稿。”
傅瑾琛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带着压抑的重量。
“晚晚,”他终于开口,声音沉静如水,却蕴藏着某种深海般的寒意,“如果你不想再看见这家公司,我可以让它三天之内,从北城消失。”
他说得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小事。以傅氏的能量,以他对林家的了解,他知道自己能做到。这甚至不是威胁,只是一个陈述事实的选择。
苏晚转过身,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深,里面有毫不掩饰的心疼,有随时准备为她碾碎一切的狠厉,但更深处,还有一种克制的、等待她决定的尊重。
她摇了摇头,眼睛还红着,但眼神已经变得清亮而坚定。
“不。”她说,“这次,我想自己来。”
傅瑾琛静静地看着她,没有立刻回应。他在评估她这句话里的决心,也在衡量她独自面对的风险。
“林薇薇的目标是我。”苏晚继续说,声音因为刚才的情绪还有些沙哑,但条理清晰,“她恨我,所以用这种下作的方式。如果我每次都靠你解决,她永远不会罢休,只会觉得我更不堪一击。而且……”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窗帘的边缘:“我的团队里有人背叛了我。这不是商业问题,这是人心的问题。我需要把这个人找出来,我需要让我的团队看清楚,背叛的代价是什么。这只能我自己来做。”
傅瑾琛听懂了。这不是逞强,而是真正的担当和清醒。她要清理门户,要直面挑战,要凭自己的力量赢得尊重和安宁。
他眼中的寒意渐渐褪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是骄傲,是欣慰,或许还有一丝因为被她如此信任和需要而产生的温热。
“好。”他点了点头,没有任何犹豫,“需要我做什么?”
苏晚走近几步,在他面前站定。她需要仰头才能看清他的眼睛。
“借我两个人。”她说,“信得过的,顶级的网络安全和数字取证专家。我要知道,那些设计稿到底是怎么流出去的,从什么时候开始,通过谁的设备。”
傅瑾琛颔首:“没问题。明天一早,人会到你这里报到,直接听你指挥。还有呢?”
苏晚想了想,又补充道:“我需要你帮我查一下‘云端设计’最近的资金流向,尤其是大额境外支付。赵副总敢这么嚣张,背后肯定有持续的资金支持。找到源头,也许能扯出更多东西。”
“可以。”傅瑾琛应下,“周铭会配合你。”
对话到此,似乎公事部分已经交代完毕。两人之间又安静下来。窗外的光线斜照进来,在苏晚疲惫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傅瑾琛看着她眼下明显的青黑,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柔:“还有吗?”
苏晚看着他,看着这个明明可以只手遮天、此刻却收敛了所有锋芒、只是安静等待她指令的男人。心脏某个坚硬冰冷的地方,忽然塌陷了一角,涌出温热的、酸涩的潮水。
她眨了眨眼,将那股突如其来的泪意逼回去,然后,用一种近乎平淡的、带着点任性依赖的语气说:
“回家给我煮碗面,我饿了。”
傅瑾琛怔住了。
他设想过她或许会要更多的资源,更详细的情报,甚至是他亲自出面施压。但他没想到,在这样紧张、愤怒、充满背叛感的时刻,她最后提出的要求,是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家常的、甚至显得有些脆弱的小事。
煮碗面。
不是命令,不是交易。只是一个妻子,在疲惫不堪、受了委屈之后,对丈夫最本能的、带着烟火气的索求。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傅瑾琛的眼眶,猝不及防。他迅速垂下眼睫,遮掩住瞬间泛红的眼角,再抬眼时,眸色深沉如海,里面翻涌着几乎要溢出的疼惜和爱意。
他什么也没再多说,只是伸出手,很轻、却无比坚定地,将苏晚揽进了怀里。
苏晚没有抗拒,将额头抵在他坚实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他身上有淡淡的须后水味道和书房里纸张的气息,奇异地让她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下来。
“好。”傅瑾琛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有些哑,却异常清晰和郑重,“我们回家。我给你煮面。”
他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没有评价她的决定,只是用最朴素的行动,给她构筑了一个可以暂时喘息和充电的港湾。
回家的路上,苏晚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极度的疲惫便席卷而来。
傅瑾琛将车开得很稳,偶尔侧头看她一眼,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将空调温度调高了一些,又脱下自己的薄开衫,轻轻盖在她身上。
到家时,安安已经被阿姨接回来了,正在客厅搭积木。看到他们,小家伙欢快地跑过来,又被傅瑾琛用一个“嘘”的手势制止。他指了指睡着的苏晚,安安立刻捂住嘴巴,大眼睛眨巴眨巴,懂事地放轻了动作。
傅瑾琛小心地将苏晚抱出车子,一路抱上楼,安置在主卧的床上,替她盖好被子。苏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他一下,咕哝了一句什么,又沉沉睡去。
傅瑾琛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离开,关上了门。
下楼,他对安安说:“妈妈累了,在睡觉。爸爸去给妈妈煮面,安安自己玩一会儿,好吗?”
“好!”安安用力点头,“爸爸,我也想吃面!”
傅瑾琛摸了摸他的头:“好,给安安也煮一碗。”
厨房里,傅瑾琛系上围裙——一条浅蓝色的格纹围裙,是苏晚之前买的,他以前从不会碰这些东西。他找出面条、鸡蛋、西红柿和小青菜,动作算不上熟练,但很认真。
他不太会做饭,煮面是最简单的。水开下面,同时另起一锅炒鸡蛋和西红柿。油烟升腾起来,带着家常的温暖气息。
他想起苏晚说“饿了”时的样子,心里那片柔软的地方,又被轻轻触动。
他的晚晚,在外面是独当一面、冷静坚韧的设计师和老板。可在他面前,她终于又肯流露出那一丝需要被照顾、被疼爱的脆弱。
这比任何依赖他的权势和财富,都更让他觉得珍贵,也更让他心疼。
两碗热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端上桌时,苏晚正好下楼。她洗了把脸,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但精神看起来好了一些。
“好香。”她走到餐桌边,看着那两碗卖相朴素却热气氤氲的面。
“尝尝。”傅瑾琛递给她筷子,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可能味道一般。”
苏晚坐下,挑起一筷子面吹了吹,送入口中。
面条煮得有点软,西红柿炒得有点过,鸡蛋也有点老。盐似乎放得不太均匀。
但很热,很暖。是“家”的味道。
“好吃。”她抬起头,对傅瑾琛笑了笑,眼睛弯弯的,里面映着餐厅温暖的灯光。
傅瑾琛看着她真心实意的笑容,心头那块大石终于落了地,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了一大块放到她碗里:“多吃点。”
安安也学着他的样子,把自己碗里的西红柿笨拙地舀给妈妈:“妈妈吃!”
苏晚看着碗里堆起来的“关爱”,再看看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鼻尖又有点发酸,但这次是暖的。
窗外,夜色渐浓。
屋内,灯光温暖,面香四溢。
暴风雨前的宁静,或许就是这般模样。但苏晚知道,吃完这碗面,她就有力气,去迎接明天,去揪出那个藏在暗处的鬼,去打赢属于她自己的这一仗。
因为她的战场在家里,永远有最温暖的补给。